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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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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点过,天早就黑尽,留仙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们都洗过脚上床了,这时开干部会的梆子声响起,听得干部们耳鼓和浑身都一惊一乍的。“整死人了!”他们在床上嚎叫起来,也只能立即起床,赶往公社开会。报更在合作社时期便无疾而终,梆子还能死灰复燃,作用就是通知紧急开会。打更匠季仙因为文化、武力兼而有之,还在乡镇上充当收发、值夜等杂役。偶尔敲次梆子,尤其是在晚上敲,对此感到舒展的除他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他从床上造了起来,夜餐他还可叨陪末座。补充一句:干部们起床时虽嚎叫“整死人了”给老婆听,因有夜餐,脚板还是跑得飞快的。

        公社会议室首次点亮了汽灯,室内甚至比白天更亮,但是像白雪覆盖似的,人脸一片惨白。孙玉华宣布开会,说县上布置,各区已完成栽秧任务的公社,军事化火速支援栽秧慢的公社,留仙对口支援黄连。公社为一个民兵营,下分连、排、班。与以往区、县范围的军事化调拨不同,这次是以排,也就是生产队各自为战。战斗员自带口粮、耕牛和犁耙,到达后对口排会来衔接。区上要求在一周内完成作战任务!

        钱武回来又睡,鸡叫二遍时被老婆蹬起来,即出去吹哨集合宣布任务。采用自愿报名加指派方式,确定本排出征男女民兵共54人,分为4个班,一班长李洪四,二班长钱七,三班长张滑,四班长赵子云,战斗员各9到11人不等。当下公社的精兵强将多在鸭嘴山,这批人除使牛匠等少数是强劳力外,其他不老就嫩。每班一牛要配备数人:牵牛的(也就是使牛匠本人)、扛犁的、扛耙的、背牛饲料的。距离七八十里,因为牛一到就要先下田投入战斗,牛累坏了战斗就打不响,沿途尽量不让它负重。这三个都是男兵。幸好栽秧不需什么农具,其他男女战士携带的就是口粮、炊具和铺盖卷。

        接受任务后,春耕大忙牛都要吃好,一班长李洪四便叫使牛匠刘永好按七天的量给牛煮掺杂菜根、红苕皮等的包谷糊糊,重两百斤。出发时用麻袋分成两包,刘永好自己背一包,另一包李洪四叫女战士李敏章、骆小红抬。半大小孩赵子强见了说:“煮什么呀,咋不带干的?”李洪四被问得发愣,脑筋急转弯:“你懂个!我情肯盘起辛苦点,牛一走拢就要吃!”赵子强转背过去嘀咕:“哼,还是智者!”

        赵子强是地主赵正的儿子,性格却与土改后的乃父相反。赵正是螺蛳有肉在心头,一出家门就成了哑巴。赵子强在生产队半大娃儿中算是爱出风头的,这与农村一般把地富子女算作“人民内部”,不当成敌人也有关系。

        李洪四被个毛桃子娃儿当众抹黑智者光环,大为光火道:“小狗日的,你娃娃黄瓜还没起蒂蒂!你说老子不算智者,哪个算智者?”赵子强口齿清楚道:“互助组那年,我才几岁都晓得,你和孙尖带冷骏发明的人拉犁去黄连帮犁田,有肉吃有酒喝,十多天收入了好几十块钱,互助组每家都分了两三块!”李洪四听这话倒像在翻自己过去的功劳簿,一腔火气消了大半,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时还难以松弛下来。正觉尴尬,背犁头的王和达将犁头从肩上取下放在地上,对赵子强指指戳戳:“你这崽娃,你这是说过去好,现在不好?”来送儿出征的赵正老婆赶快拉过娃儿:“背时娃儿,咋乱说呀,你快点给李队长认个错嘛!”赵子强不卑不亢道:“我没乱说呀,是他乱说!我是说这次也可以扛人拉犁去呀,比牛方便得多!”李洪四暗暗佩服赵子强这崽娃脑筋灵光,是呀,人拉犁怎么不能用?连尸体都没得了!口里却哼道:“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赵子强对他哼的倒懂不懂——连李洪四自己也是倒懂不懂,便又嘀咕:“光是出工多,工分比互助组多几倍,钱没得!”娘在他后脑勺上狠狠一拍,看得见头发中虱子土灰飞起,骂他:“死娃儿,互助组评啥子工分?你晓得个!”

        李洪四又摇头晃脑:“痴梦一场豁然醒,老天哪,却原来你叫我自己泼掉这,自酿的苦酒水一盆!”

        李敏章、骆小红当年虽小,也是人拉犁的见证者,两个站在分的任务——一大口袋牛饲料旁边对哼哼呀呀的李洪四道:“这么远,抬不动!李队长,去把人拉犁找出来嘛!又轻,又好用,还可以挣钱!”“像现在这样,不挣钱了,还倒赔!”她俩的母亲也都来送女儿出征,连忙上前教训女儿:“叫不准乱说,还乱说!两个人抬嘛!抬得动,慢慢抬。”骆小红哭兮兮的晃着肩膀,垂着的手甩来甩去:“好远啊,又尽是上山,抬得动,你来抬嘛!”骆姜氏比李洪四高两个辈分,李洪四叫她舅婆。骆姜氏心疼女儿,看天空一眼,问李洪四:“七八十里路,说出发就出发!太阳都当顶了,打空手走都走不拢,天黑哪里歇呀?”李洪四说:“想得好!还哪里歇?连夜赶到,明天一大早要投入战斗!”

        他说毕便又哼起了应景的戏文: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想娘身难叩首,

        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望着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其实第一句骆姜氏听了应该感到欣慰,但她根本听不懂他唱些什么骆姜氏只知道目前正是女儿的月经期,他说了一大早投入战斗什么的又在咿咿呀呀,心头一阵鬼火冒,一巴掌打在李洪四脸上,打得李洪四斜眉斜眼,嘴角歪起像要流口水。骆姜氏打外侄孙这一掌有些后怕,手掌翻起还不了原。跺着脚哭喊:“骆小红不去了呀!我去,我代她去!”

        有个背绿色帆布包的男子已出现一会,在看热闹。他笑着上前劝骆姜氏:“莫闹了,骆小红真的不去了!”骆姜氏透过泪花看见是乡邮员,诧异地安静下来。男子对仍旧怨气冲天的李敏章和骆小红道:“李敏章,骆小红,你们有县上发来的招工通知,交在公社的,我怕带落了,自己去拿!”

        李敏章、骆小红一个瞪圆眼睛听懂了不相信,一个不停眨着眼睛像没听懂,听懂了的李敏章大声问:“你骗人不?”“当这么多人,骗你是儿!赶快去,不要遭别个拿了哈!”她俩面庞瞬间阳光明媚,好比面前有条铺满鲜花的路了,好比脚踏上了从稀泥窖中爬上岸的梯子了,心照不宣地手拉手儿,却不向公社跑,而朝五队准备出发的队列跑去。钱娥见她俩兴奋地跑来,将已背好的行李搁下,迎上去两步。李敏章、骆小红同时都展开双臂,像两只快活的大雁,两双翅膀把她搂在一起。旁观者莫不是一副惊呆又嘻笑着的表情,一来钱娥是地主,二来这是哪里学的样范,人与之间,而且是女人之间,有这种亲热法?

        李敏章、骆小红和钱娥也并没有从哪里看哪里学,自己而且同时,突然间就这么做了!

        那边厢,李洪四左手摸着被骆姜氏打烫的脸,右手指着李敏章和骆小红扔下的牛饲料,对赵子强道:“小狗日的!你惹出来的事,你背!”

        “老子惹的事?”他跟李洪四充老子,“嘿嘿,她俩招工是我惹的?那你喊她俩拿糖给我吃!”他口里一边嚷,一边又回头对骆姜氏和李敏章娘道:“请客哈!”走去把麻袋扛了起来。他个子瘦小但有把力气,毫不畏怯。这两个做娘的惊喜程度一点不亚于女儿,已是如醉如痴,忙不迭对李洪四、赵子强说:“请客,请客!”

        7

        牛走山路慢摇慢摇,钱武排拉得有里多长。渐金乌已坠,玉兔游天。遇一队披蓑衣的黄连当地农民,援军中有人打招呼:“嗨,夜战哪?”“是呀!”对方答,不作攀谈,就消失在月光下了。大家对他们带雨具很好奇,明月之夜,天又不闷热,不可能下雨!如果要连续几天战斗,像我们这样说明了要连续作战一周也没有带蓑衣斗笠嘛,雨小等他淋,雨大就躲,当农民还怕下雨?智者李洪四对属下脑袋瓜之不灵醒,怕影响士气不便参言,只能徒叫奈何。赵子强走在他屁股后边,也在叽咕此事,他为避免这毛桃子娃儿又来质疑他的智者名号,才点穿了道:“蓑衣就是拿来在草茏茏铺起睡觉的,他们夜战个屁呀!”大家听了,马上怨声载道,赵子强发誓说要栽“五爪秧”整他们。五爪秧是不会栽秧的人易犯的错误,秧苗栽下之后会飘起来,秧苗根在风中荡来荡去。李洪四连忙道:“你敢!验收出了问题,我们组扛白旗,我把你龟儿一个人留下来返工!”

        人牛均走得皮塌嘴歪,终于来到一个有几户人家、点着堆篝火的山垭处,这里并搁了几桶饮用的凉水,黄连的人在这里等着“接头”。稍事休息,钱武排便由“对口排”的人带着继续向前,五更天——也就是鸡该叫头遍的时候,现鸡叫声已很金贵,很少听闻了——带路的指着前方一道山影说这就是最后的拦路虎了,过岗就到他们队。体重才六七十斤的赵子强背着比自己还重的麻袋,没有掉队,原因是他把出发时每人所带六两米的包谷饭吃完之后,一有可能就不厌其烦地把捆得很紧的麻袋解开来偷吃几口牛饲料。他现在仍旧疲惫不堪,走得蹿蹿跌跌,蹿一下眼睛睁开了,没走多远就又蹿一下。后来倒在路边,人喊他有反应,就是不肯动。李洪四背一袋人吃的包谷渣及自己铺盖卷,跟扛犁的孙尖走一路。包谷渣是生的,二人一路上也在吃,但吞咽很困难,现已饿得头昏眼花。经过赵子强身边,一方面自己都快走不动了,一方面还把挨骆姜氏一耳光的账记在他头上,踹一脚就弃之而去了,丢下一句哼哼腔:“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了褴衫换紫袍。”

        赵子强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死路,口不能言,但意识还存在,叽咕:“老子穿紫袍,老子没有做变天梦,你说老子做变天梦!”

        李洪四的声音继续飘来:“这病儿何曾经害,这病儿好难担待。这病儿好似风前败叶,这病儿好似雨后花羞态。”他这样哼哼也使自己半死不活的状态得到缓解。

        命悬一线的赵子强又叽咕:“老子没病,老子是受你们虐待剥削死的!老子倒想看一眼啥子叫雨后花羞态,死了也心甘!”

        五排的钱娥走掉了队,从坡脚上来,在灰朦朦的月光中,看见倒着个衣衫褴褛之徒,肩上还挽个袋子,认出是赵子强。她用胶鞋尖踢了踢,大声问:“欸,睡起了?”没有反应。

        钱娥犹豫一下,心想男工都不管他,我……又想才十几岁一个瘦猴儿,便将自己行李放下,蹲下试了试他鼻孔有气无气,然后将他双臂从背带中扯出来。随后便解开自己行李摸出个鲜菌子,放在面前。断定周围无人,也听不见后面来的脚步声,这才将他连头带肩扶起来,将个破草墩般的头搁在自己伸直平放的腿上,拿起菌子,先放在鼻孔边让他嗅了嗅。灵哈!这瘦猴儿的鼻翼在动,明显在做着深呼吸。她便拿菌子喂他,一碰到嘴皮嘴就张开了。因为背着看不出他眼睛睁开还是闭起的,小娃儿嘛,她对自己说,他装也好没装也好,总归是累得遭不住了。她喂完了一个菌子,对这种姿势感到不安,但还是保持着这样,侧过身去从背囊里又取出一个菌子喂他。喂完两个菌子后,动手把他的头端开。

        这才发现他眼睛是睁开的。长长的睫毛,虽瘦弱得可怕,鼻骨嶙峋,额角尖锐,带一种倔强和锐利之美。他娘颇有几分姿色,生的儿子也不赖。他脑壳就像生在她腿上的,怎么也搬不动。这厮起坏心眼儿了!“赵子强!”她气愤地低声叫,将手做成两把铲子,去把压在腿上的这颗猴头铲开。不料她先一动手,对方也就迫不及待地将两只枯瘦得薅秧耙子般的手一只贴着肉探进她衣服里。她拳头虽没有蒜缽儿大,只有桃子大,毕竟是握锄头捏扁担的手,用力在他脸上连揍了几拳,顿时就开了酱园铺,粘稠的鼻血、牙齿血和鼻涕眼泪糊得一脸,还落下几匹树叶来凑热闹。她趁瘦猴儿喉头呜呜以手捂脸身体收缩之机,将腿抽出,站起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站起,摇摇晃晃,看见她的行李,一屁股就坐上去了。“起来!”她后退半步说,“你起不起来?”他抬起一张比灶头还脏的脸:“钱娥,我要娶你。”“呸!娶你妈!”他意识到脸上糊的液体,撩起两只衣角把脸揩干净,口气意外平静:“我们两个成分都不好。我不嫌你大,你只要不嫌我小。我再过两年就是个强劳力,样样都不比别个差!”

        她在又羞又气的情况下还呆呆听着他说,因为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的当面求婚!不堪的瘦猴子娃儿,下三滥!但是话说回来,比她小十多岁,洗干净,换身衣服,伸伸抖抖一个小伙子,而且这种婚姻习俗也是接受的。这是她后来想的,当时一点余地也没有,俟他说完之后,不到一秒,“给我滚!”她嚷,拖他屁股下的行李。他于是站起,恨恨地说:“你这样吼,我们两个都完了,我要遭捆起打死,你名声也不好听……人来了……”

        他吓也好真的也好,钱娥都只好退开两步,向周围看。“钱娥,我们干脆,到阴间去结婚!”她不理睬,又去抓自己的行李。冷不防被他从后面拦腰箍住,向悬崖边拖。幸好她抓住根树杈,并用脚勾住树干。瘦猴儿却毫不松劲,真要连树带人都拖向阎王殿去报到,而她又何苦去殉这个葬呢!“疯子!”她在快支持不住时脑筋转过弯来,喘息着说,“你要娶我,就娶,给你!”“哄我的!”他嗫嚅,声音伴着喘息在她耳边痒痒。

        她仍双手抱着树干。意想不到的是他放开了不说,还走开去,好像一件人生大事,他已经完成了,从此无憾。他说:“你走吧,让你先走,去告我。”“以为我怕告你?”她向安全方向快走几步,转身像挑逗地问。“你去告,”他站得挺直,像烈士般握着拳头,“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闻过。捆就捆,死就死!”

        她本来全身是紧绷的,被他“还闻过”逗得想笑。

        留仙公社兵力到达后皆疲惫不堪,好在这里住宿搭棚的秸秆和煮饭的燃料都已备齐。乃各埋锅造饭,都边吃边想睡,有的吃着吃着把筷子伸到别人碗里了,把头栽到地上了,头栽到地上眼睛闭着嘴里还在咀嚼和吞咽着,还可以接着递来的碗筷向嘴里拨拉。

        孙玉华骑骡子头天就到达了。黄连公社书记和社长陪着他选处山包,盖了个简易指挥所,架通电话,周围插上红旗。他在此连夜召开全体连、排长会议,宣布各排独立作战,完成任务的排先请所对口支援的“兄弟排”排长验收签字,然后报告他本人,(他也未说他还验收不验收)就可回家。

        战斗中田的几犁几耙和栽秧稀密等,支援和受援双方意见勾通并无龃龉。为图尽早拔寨回家,各排战斗员都是日夜连续作战,吃饭听统一吹哨,困了自己去打个盹儿,管得也不十分严。夜间也看不清什么行距,都栽“乱插窝”(不打线随手栽),只有浮动在月下山涧的幢幢人影和唏啦哗啦疲惫又无奈的拨水声,还有就是骂怪话的声音。在这种时候骂一般无所谓,只要不在会上骂,只要没人揭发。话说回来通常情况下谁又揭发谁呢,“吃饱了没事干”,况吃不饱呢!

        只五天就大功告成。虽然孙玉华实行了宽松政策,还是生病累倒一片。回去将放假两天激励着各排连夜赶晚打道回府,李洪四途中哼哼: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这才真个是牛头不对马嘴,牛革不分马革了也!

        8

        大田薅秧在农活中算轻松的一种,它是用手抓脚踩的方式去除稻田杂草,并拔除其中的稗子。不赶季节,慢点快点无所谓。传统薅一至三遍皆可。

        省电话会议规定秧必需薅三遍,想要扛红旗的话薅四遍,每次间隔八九天为宜。县上对遍数未再增加,只进一步要求公社将任务落实到人头。公社乃便规定全劳力一天薅秧一亩,半劳力薅半亩,与吃饭挂钩。

        弄得没完成任务的家庭连夜赶晚都在薅秧。天可怜见布下星月的清辉,群蛙鼓足了劲儿叫着助阵。学校也放假支农。大队干部和学校老师也都下队发动薅秧,完不成的大队长来扛白旗。不受扣饭威胁但被校长和同事瞄着的老师带着高年级学生举着火把薅,根本分不清秧和草,只能随便抓抓走走,天亮稍事休息吃过饭又薅。

        封土听各生产队诉苦说一天一夜定的百亩、两百亩任务只薅不到四五十亩。他想这样下去扛白旗咋办?下队去将钱武、李洪四唤上田坎,问李洪四:“智多星,你出个计策?”李洪四以手捂额做想的样子,口里哼道:“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封土骂道:“挨!有就说,没有就……”他道:“这确实没啥计策。小学的公孙校长消息很灵通,你去问他!”封土便找到公孙校长,问起木洞公社薅秧扛红旗的情况。公孙知道对封土吐真言并无大碍,笑道:“有地方人排成直线,走过一趟,将水搅浑,就算薅过一遍了。这样三遍,哪怕五遍都何其容易!”

        封土当晚便开大队干部会,介绍了木洞薅秧法。会场气氛活跃,谈笑风生,正研究如何推广,是明推广还是暗地里推广时,封土去接县上打来的电话。封土说刘秘书晚上都在忙啊!那边说全国一盘棋呀,不光是我们这块地域在忙!封土想说薅秧算不上全国一盘棋吧,北方兴许还没撒秧呢!觉没必要扯这么远,就只哼哈了两声。刘秘书就说上级要求重点推广的新农具铁薅耙,县农具站已打造好了一批,洪县长打算在你们公社开推广现场会,愿意明天就先给留仙送一千张来!封土说等下,我正开干部会,等下回你的电话。

        封土回会议室便中止了关于木洞薅秧法的扯闲天,而将此事提了出来。干部们有的受推广双铧犁影响,谈新农具色变。有的道:“既然有了木洞老大哥的经验,我看这个现场会就算了。”有的却道:“这个不一样,薅秧手头有个东西,肯定比空手好。而且是送一千张,不要白不要。”最后统一意见认为,如果要从木洞手中夺红旗的话,就不能跟在他屁股后头撵,而要另辟蹊径。封土遂给刘秘书回电话说同意。

        为了便于观战,现场会地点选在沿西空山脚一带,平坝田、梯田共有百余亩。山头上扯起的横幅写着“留仙公社团结、胜利大队四村联合突击薅秧现场会”。

        临战,数十支战斗队弯弯直直、直直弯弯地排列在各道田埂上。从积肥大战到现在已快半年,士卒衣衫不叫百衲衣,也叫百皱衣、百污衣,但还是都高挽裤腿和袖子,手执新农具铁薅秧耙,再没精神也要把精神打起。铁秧耙巴掌大小,两排齿钉,前排三颗后排两颗。执在每个人的手中,如给绿缎般的稻田镶上一道道犬牙交错的边。现场辽阔而又丘壑纵横,确定开始时由封土麦克风指挥,结束以冷季仙梆子为准。麦克风话刚落音,只听各生产队报数点名的声音,在水田反射之下,如过去村鸡报晓那样雄赳赳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洪范在战前亲自拿着铁秧耙向聚集的参会干部们展示,说明铁秧耙昨天刚运到留仙,今晨才发到薅秧手手上,也就无做假可言。参会干部无一不是多年的老运动员,对一切都半信半疑,鸡蛋里挑骨头,他们时或上坡去统观,时或下田埂俯察,有的甚至还下田去亲自一试新农具的好处。

        这由于是未经排练的真刀真枪作战,故绿缎般的田野和乐曲般的哗啦拨水声中时时响起扎钉般的呵斥训诫声。主要是有的嫌新农具不好用,用不习惯,拿来悄悄别在腰上,仍用手抓脚挠。被喊上田埂批评,扣工分。有的生产队长准备了一摞尖尖帽,似乎要在现场会上大显拔白旗的威力,并已经戴在几位女战士的头上了。洪范接到报告后考虑对新农具允许有个习惯过程,当机立断通过麦克风予以制止。

        来客因为面临着对新农具要不要的问题,不比其他现场会马虎走过场,而是深入细心地观看,发现战斗员们开初不会用铁耙,耙齿只抓断草茎,草根还在泥里,但只消十多二十分钟后就比较顺手了,开始耙和脚并用,耙在抓脚在蹬,的确比手薅快。大家并互相交流着观察的心得。

        渐渐地,如磁石吸引铁屑似的,来客都被一个优秀女战士吸引过去了。这女战士的岗位处于百亩田较中心的位置,她最初是站成横排推进的薅秧者之一,后来横排的战友逐渐减少,站稀,直至全都让开了,让开的人完全是被她拖垮的,站上田埂都不停地在用拳头擂着后腰。薅秧哪见过这种阵仗,从来都只有栽秧割谷腰杆才疼,有时要用拳头轻轻捶几下。现在整块田里只有这女战士——四十余岁的骆姜氏一人在表演。骆姜氏打钱武一记耳光后,手掌一直偏起,扳不还原。她不是将这只手藏在围腰里,就是以手托腮,想娘家似的,使人看不出异常。她从小手就巧,不仅缝纫刺绣,做所有女工活都是一把好手。这次薅秧现场会,她原说用左手执耙,接过耙来,发现右手已经还原如初,就递在右手上。下田一开始用耙薅秧,就灵活得很,像是捏着根绣花针,在花架上左盘右回,左滚右戗,左右逢源。甚而至于也像封李氏打花鼓一样,有只白骡子在引导她,身体左旋右转,花样百出,姿态万方。是的,以劳动为光荣,用劳动搞竞赛,这些理想化的口号和教科书内容今朝终成现实,并由骆姜氏推向了高潮!薅秧呀薅秧呀,她把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没看见,看见的就是一张绣床和手上的绣花针而已……

        当冷季仙击响梆子前五分钟,她其实已经失去意识了,手却还在薅、脚也还在蹬。大家已经看出不对,姚金山连忙叫女战士下去将她搀扶上来。一碰她就成摊软泥,是一大群人把她捧上来的。

        预定一小时的薅秧现场会提前结束。55分钟里去掉前20分钟共同薅的不算,骆姜氏35分钟一人单独薅秧2亩3分田,质量合格。这张送给县上的个人先进喜报,在场干部会写的都签字作证。

        铁秧耙遂在各地推广,许多地区至今都在使用。

        薅秧剩下的日子,封土根本不去问各大队,每天上午直接就在电话中夸夸其谈地向上面报昨日薅秧的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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