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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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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武每天派工后接下来不是带头出工而是“撵人”。社员不出工中午没有饭票,但也有人觉得食堂那口饭补偿不了出工耗费的体力,而选择半夜偷偷在家用盆罐自炊,煨野菜和自己凭本事弄到的东西吃。因有的人能收到汇款,也有的是将衣物等换钱或换吃的,再过段时间这些方法就行不通了,现在还行得通。钱武执根棍子“撵人”主要就是把这些人撵出来出工,老病者不撵。他这样遍村转交后又回家打了个迷糊,这才赶往公社开双轮双铧犁犁田的现场会。

        近期报纸广播正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广新农具,北方发明经实践验证很好使的双轮双铧犁是新农具中的顶呱呱。据说其每天能犁田二点七亩,而普通犁只能犁零点五亩。现正向全国推广。

        双轮双铧犁主体是个铁框架,前安牵引挂钩,后有扶手(提把)。框架中间是根横杆,左右各安一轮。后方并拢安两个犁铧,与前方二轮成三角支撑,有档位控制犁的深度。

        钱武赶到时,供销社采购员已经将犁介绍完,由使牛匠牵两头牛出场,观众顿活跃起来,有笑的,有摇头叹息的,叹息的原因是多了一犁,必要两头牛,这就造成了诸多问题。笑的是笑采购员找的使牛匠个高腰粗,这种个子的使牛匠全公社再找一个都难。此前干部开会,及刚才采购员介绍,都说这玩艺是连青年妇女都能使的,马上就打自己的嘴巴!真不知为啥这种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掩饰的地方,都要采用浮夸虚饰之语。犁具全铁架,自重达三百斤,“青年妇女”咋弄?

        使牛匠将嘴唇嘬起,打声唿哨,二牛同时并进,牛屁股后掀起大股泥浪。这势头若能保持,一天犁三四亩都不成问题。不料犁头前进了还不到这块田长度的一半,有头牛就耍起赖来了,另一头独自奋蹄,场面就跟车胎爆了一个差不多。犁田时牛不走的情况常见,想不到使牛的壮汉直接就赏了失职牛一鞭子,这下可好,失职牛猛地一窜,使伙伴受惊而“牛失前蹄”,连铁框架也差点翻过来。演示也就到此为止。

        马上开始犁田栽秧。供销社对双轮双铧犁说明是赊销,叫各生产队去“拿”,基本无人去拿。供销社干脆送货上门,这在供销社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事。后这批价值不菲的双铧犁就一直放在各队保管室里,成为鸡肋。后来大炼钢铁时也并没有拿去回炉。难理解的是再后来形势好转,怎么也无人记起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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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度概括并高屋建瓴地将“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八个字称为“农业八字宪法”,满满的伟人风格。话说回来,这也大都基于常识或不背离常识,背离常识的也并非自己拍脑门就能想出来,而是来自李森科和他那一派的苏联专家。“密”——据说是把种子远密于常规来播种,可假定这些种子间不会相互竞争。“土”——深达一两米的深耕法,是由于专家相信这样有助于让植物长出超大根系。

        为其中这个“密”字,小麦油菜等的撒播“用筛子筛”。水稻栽秧起先有“四方兜”“梅花秧”等栽法,后干脆来硬的,规定行距,扯线,拿竹竿量,用秧起码比过去多一倍。

        留仙公社在全县积肥大战中捧得红旗。封土随后去鸭嘴山水库,孙玉华回来指挥栽秧战役。孙玉华以他一贯漫不经心的作风行事,“豌豆滚□□遇了缘”,被省上来的检查组查出大面积的“稀秧田”,降职为副社长,封土升社长。

        同区的黄连公社多雷公田(又叫望天田),今春雷公一直不降雨,没法栽秧。黄连社长无视县上统一规定的栽秧时间表,自行决定先抓紧点包谷,等雷公唱歌后再栽秧,结果吃了面县上发的白旗。旗长二米,宽一米五,他得步行五十多里山路把旗扛回去。

        旗按规定必须“举着”,但就算练过举重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吧!所以荒无人烟路段他把旗折起来背着,过村寨时他才套上旗杆举着走。白旗意味投降,连带可能还意味着平安,但在本地方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沿途遭起哄,受驱逐,真是一言难尽。途中他对遇到熟人,不希望又希望,不希望好理解,希望的原因是帮他制止小孩们胡闹不说,还帮他扛旗,直到他坚持要自己扛为止。旗插在公社大门外示众半个月,干群路过惊骇不已。群众惊骇就惊骇了,干部内心压力山大。

        留仙公社已栽完秧,薅秧还早。目前主要的农活就是薅包谷草,留仙公社的旱地不多,关键上级对薅包谷草豆苗草也没有压任务,农民看来可以松口气了。

        团结四队、五队的田同时“关秧门”。正午时分,队长肖继光、钱武分别从各自关了秧门绿满山川的田里拔腿上来,站在一起,商量是否可以放假的问题。钱武道:“积肥大战还没结束,都放过半天假的。”肖继光说:“那就放!”

        下午放假,饭后隔天黑还有好几个小时!年轻人放下碗筷,走出食堂,随便走到哪里,身体一歪,倒下就睡起来了。中老年人家里转转,察看出头的桷板朽了没有?墙脚有没有耗子洞?然而若或桷板朽了也是件伤脑筋的事,因为自家连棵树都没有,集市也已经关闭了两三年,替换的木板问题,就只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句老话叫天无绝人之路。而塞住的耗子洞口都原封原样,灰都有一公分厚了,屋里也没颗米,耗子这小生物实际也是与人类共进退。不过这时的农民想的却是来呀来,耗子你来!欢迎你来,你怎么不来呀,你来了我好打顿牙祭!习惯性拾起砍刀想去屋后砍两根竹子削篾条编筐呀箩的,走两步“咣当”又扔了,都归公了哪还有自家的竹子嘛!懵懂地踏进往日猪圈,这可是个劳神费力但寄托着一家人过年梦想和节日快乐之所在,定睛看圈板都干得翘起了,凝视既久的话,也许可见猪槽内猪食和猪嘴巴的幻影。另外,如像穿新衣走人户上街打酒坐茶馆这些,恍如上辈子的事!只有用蓑草搓井绳还可以做,最后一大束蓑草就挂在门边的嘛,走去依恋地摸了摸。井绳还有用的,蓑草搓完了明天搓什么呀,山上连蓑草根都铲光了!叹口气拿件外衣搭在肩上出去走走,春季里太阳偏西就有点凉。

        嗐!外面到处是这样搭件外套一脸茫然走来走去的男人,成了四仰翻叉大睡特睡的年轻人之外的另一道风景。

        骆小红娘骆姜氏是城里刺绣社的绣娘,绣娘称号相当于其他行业的技师。骆小红爹在城里失业,听说老家土改分地,就把一家人带回来了。骆小红娘回来,还专门搬回来一张绣床。绣娘要花草虫鱼、山水人物都会,针法细密,配色精湛。回来开头两年乡里还有人拿锦缎来绣花,逐渐就没有了,堂屋里一间绣床,有睡的单人床大一直摆在那里作为往日的回忆。此时骆小红取下挂在里屋梁上的针线篮子。她当着娘的面找出刺绣和针线,及绣花用的竹绷子,挽成个小包袱。绣娘一脸不屑。娘现在只关心她的婚事,现在结婚无论男女都要求挖得担得,有劳动力。所以身体最要紧,尽量吃饱肚皮。针线不针线,锅灶不锅灶,没有布(更别说绸缎)要什么针线,没有米面要什么锅灶,未必在补巴衣上绣朵牡丹不成。娘不看她,她于是故意把小包袱晃一下就走出去了。娘这才哼了声:小红,你,又去找那个……

        那个什么没说出,不吉利的词儿以不说出为好。

        骆小红出来看见李敏章在路边蹀躞。“等你”,李敏章说,心有灵犀,知她会出来,“怕一个人走,死人些!”她这句是骂街上那些无聊地搭件破褂子走来走去的人,特别是老头子。

        骆小红、李敏章在沿路倒起扯呼噜的少年中间走之字形。烟巴屁臭的老头儿们现在有了兴奋点,这两个打扮了出来的年轻姑娘,一个穿领口和袖口绣了花的白布衫儿,青布裤子,别致,甚至还可以说有点妖娆。一个穿件灰卡叽圆领收腰上衣,她的理发手艺能从她的脸手上投射出来,即使投射出的不是手艺而是一种气质,恰好是这种气质即使在陌生人眼中也为她增添了品味。对这两个未婚姑娘老头儿们眼馋而已,不会打偷荤的主意,打也是空搞灯,可怜无补费精神。

        老头儿们只对她们所要去拜访的那个女人垂涎三尺,背后议论都擤鼻子吐唾沫,活像她是只破鞋,或是个丑八怪,只能说把人心口不一的劣根性发挥到极致。那个女人无形中使镇上未出阁的姑娘们多少变得有些灰头土脸,这也是姑娘们很少与她公开结交的一个原因。敢于摘下假面壳我行我素的少到只有她们三个,世俗就够厉害的,加上那叫阶级什么的厉害程度膨胀十倍。从北街口子往西,田野中有座东向共有三间屋的草房。草房原是中间只开一道门,现其侧面新开一道门,有点不伦不类,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骆小红敲开这道小门,“嘻”,她对门缝儿笑一声。里面也笑,伸手将她拉进去,以为只有一个。李敏章故意躲着,见要关门,这才像泥鳅一样往里钻。“嘻,还有你——你们看墙上!”“啥呀?”“看见了,屋顶顶上,一只蜘蛛,好长的脚,脚还是透明的吔!”“丁丁小的身子,身子也透明!”“遭了,爬进缝缝里去了!”“嘻嘻,它躲起了!”两个姑娘也用快活的语调迎合主人,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女孩儿实际都怕蜘蛛,这蜘蛛身体透明,看起很干净而有所不同。“这是蟢蛛,又叫蟢子,见了有喜事!‘鹊儿篱际噪花枝,蟢子床头引网丝’,刚刚是在床头,你们来它就跳上墙去了。”女主人没正式上过学有这么高的文化,古诗张口就来而且引得好(跟李洪四那种似是而非不一样),也是姑娘们仰慕她的因素之一。“哈,你有喜事?”李敏章推她,“那可要祝贺呀!”女主人说:“咦,我觉得预兆的不像是我,是你们。‘蟢子徒有丝,终年不成匹’。”虽是好友,但若她们听得懂或写出来看得懂的话,她都还是不好意思如此敞亮自己的心扉。

        “这样说,谢谢你呀!”两个姑娘嘻嘻哈哈道,自然是倒信不信。静下来后,都凝神合目来个深呼吸,道:“哎,真香!”“山上野生的菌子都不香,你家里的会香!”光线差,李敏章走去把门敞开,西斜的阳光洒了进来。墙脚一线,一个个戴棕色和灰色帽儿的菌子精精神神的,像在呼吸。“姐,真难以相信,你屋里有菌丝吧?”女子微笑着不回答,说破了就没有了,很多人都相信这一点,她也相信。本以为搬走就没有了,不想菌丝娘娘一直跟着她,还像晓得今天有客人来。“偶尔才有。”“嘻,天天有就好了,鬼食堂,人都要饿死了!”

        骆小红蹲下摘菌子。李敏章出门张望,轻声叫唤:“小红小红!”骆小红出去,看见几乎不见土的山墙边长出一些嫩生生的白菜,惊讶得吐舌头。女子也出来,笑道:“这是隔壁撒的籽。原来也有,说是我来了才长好的,原来只发些瘦纤纤。”两个姑娘蹲下一个摘一棵就咬起来了:“嘻,甜的,脆的!”“没有锅,死伙食团!”

        “锅来了。”女子转身:“婉容,你又……”

        大家进屋去。骆小红取出刺绣,向女子讨教:“蟢子飞,喜鹊叫,刚好到你这里来绣两针,不是应了呀?”说得自己都打抿笑。女子刺绣并不比骆小红强,两个头挨头你一针我一线,绣出的骆小红拿回去,娘看一眼晓得不是女儿绣的,以为是女子个人绣的,不说啥,鼻孔甚至还藐视地哼了一声。后来终于忍不住说了真话,说绣得成这样的,就叫绣娘。李敏章从荷包里掏出梳子道:“我先给她梳头,再给你们梳。”

        女子跟爹一起学会了饮酒。钱婉容带来把挂面和半瓶酒,又从女子床下取个小砂罐来——这是开头刀砸女子锅灶时的漏网之鱼,可能是钱武捆她一索子后故意给她留下的。

        钱婉容和骆小红到屋后去下蘑菇面。

        李敏章给女子梳个盘龙髻。女子拿过床头的旧圆镜走到门口去照,笑起来:“这都走得出去呀,敢上街?”“有我们陪,就敢!”李敏章说了,夺过她有几道裂纹的破镜,向撮箕里一扔。从荷包里掏出块粉红塑料边的新圆镜:“送你。”

        女人拿着突然就想,这不就“成匹”了么?泪珠儿滚了出来,连道声谢都来不及,忙把身子背了过去。

        蘑菇面下酒,只有钱婉容与女子对饮,女子饮一满杯,钱婉容只饮了小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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