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3

        封土牵牛回来，未进村就被组员们截住了。组员个个气冲冲的，对夸张打扮的牛看都懒得看。封土正觉莫名其妙，钱武带头发难了：“喂，我那块弯弯田，八分多点，实际只打了二百四十七斤谷子，是不是？我全部二亩三分田，实际一共只打了五百九十斤谷子，是不是？”

        封土看了冷骏几眼，冷骏故意不看他。李洪四、姚金山、张滑等接二连三都对他吼着类似的话。封土发火道：“嗨呀，你们做啥子，吼啥子？实际好多，写的好多，谷子反正在你们仓隔子里，又没得哪个抢你们的谷子！公粮反正是死的！”冷骏对大家道：“闹够了吧？别闹了，我跟他说。封叔，前天你才走，粮站工作队就来了，挨家挨户的，落实你的余粮。从今开始，所有余粮都要卖给国家。一家一家的我就不说了，说整体的，我们互助组实际打的谷子，只有四千七百六十二斤，你说洪范的主意，叫报成八千七百六十二斤。就是这个虚报，所谓的余粮，把口粮、种子都套进去了。卖了余粮之后，我们互助组各家，马上要喝风！”

        周围十余张面孔有的红得像炭火，有的紫得像猪肝，有的白得像冰块，但嘴唇都一动一动，又要开闹。冷骏赶着说句笑话：“幸好有这头小牛！”他抚摸着牛脖子：“喂，你值得着四千斤谷子不呀？”封土不玩味他的幽默，吼道：“狗日的洪范教的，他叫报这么多。我不愿意，他硬要。老子找他！”气氛因此而缓和，大家七嘴八舌：“把数字改回来！”“改！”“要快点，粮站过两天就要来收谷子了，又不敢硬抗！”“抗？捆起！”

        孙尖转而对别人幸灾乐祸：“哈，我们还好，可以找洪范扯，肖继光才叫死定了！”肖继光有牛，封土曾想拉他入组。他不仅执意单干，还对互助组冷嘲热讽。封土顿时也转怒为喜：“啊，他说的，他亩产四百斤，都晓得他吹的，反对互助组，这次未必也算？”大家都笑道：“当然算！他赌咒发誓，打自己嘴巴，说实际亩产只有两百斤，婆娘哭得满地打滚，都没有用。”“哈哈，跟前两年整地主一样！”“嘻嘻，地主婆还没看见哭得满地打滚的！”

        李洪四与肖继光是相好的老庚，他没有加入幸灾乐祸帮去将快乐建立在肖继光痛苦的基础上，而是背起手来在一边长声吆吆地哼：“只恨无枝叶，莫怨太阳偏。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这顿时就将笑声刹住了。可怜人们只幸灾乐祸了几分钟！而正是有这种心态的存在，使人们一次次在泥泞中打滚，随后又没事人般地站起来，直到活完这辈子。

        封土家也不回，将牛绳交给冷骏，转身又往县城去了。到女儿家已天黑。张宇新近升副书记，与助自己升迁有功的洪范一起正喝小酒。封土推门进来，脸阴着，目光也不看女婿和桌子。四妹问：“爹，你又来了，你有啥事？”张宇、洪范心里已明白。洪范道：“封叔，不着急，先坐下喝杯酒。”封土坐下，接过洪范递来的酒抿一口，把四妹另外斟的酒放在一边，便说了起来。

        张宇听几分钟就温和打断：“爹，你不用多说了。”对洪范道：“我们工作中的一些做法，有的应该反思。譬如浮夸虚报，这样对工作究竟有何好处？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洪范道：“这个，我们工作就是离不开，不然工作难以推动。另外一方面，你不浮夸，人家浮夸，很快就把你比下去了。”张宇道：“革命工作要靠浮夸来推动，这是件很悲哀的事情。我担心长此以往，将会酿成大错。”洪范道：“张书记，我们暂时不扯远了，就事论事，就看对封叔互助组产生的后果，怎么处理。”四妹见丈夫不做声，道：“爹，你先说嘛！”封土道：“简单！洪同志跟粮站的同志说一下，把数字减下来就行。”张宇道：“现在如果找粮站改数字，影响怕不好。爹要相信党的政策，你们这批走互助合作道路的积极分子，到头来，吃不了亏。”四妹见爹脸色变难看，对丈夫道：“他互助组十户人家，他回去，就照你这样说句相信党的政策，就行了哇？总要有个具体的嘛！”洪范说：“封叔，这样，政府现在把粮食收上来了，将来有个返销政策，在返销粮中给你们想办法。这个我只对你说了，你回去，只说姓洪的对你有担保，会解决问题就行了，好不？”

        4

        打更匠冷季仙的街头蜗居经常代收邮件。他这次接到公差快马送来的告示，展开看是“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他拿去张贴后便立即去找到儿子，叫他去看。

        冷骏想有的朝代地方官员叫州牧，象形字手执着竹竿在放羊，真是再形象不过了。他早已跃跃欲试地想去四方闯荡。他跑去看过告示后，便去对爹说：“爹，那我就走了！”对父亲鞠个躬。

        他回去给娘说了，便收拾衣箱，给在上课的美娟留张字条，赶往码头。舟行一个多时辰，来到大小河交汇处，从大河开进一条大船。他见洪范站在大船头，便调转身去坐着。洪范让大船截住小舟，叫道：“冷骏，往哪里去！”河口长满芦苇，冷骏便要下水。洪范哈哈大笑：“冷骏，你硬要跑，吃亏的是你！”

        大船坐满宣传合作化运动的工作队员。合作化运动与成立互助组不一样，要召开声势浩大的动员会，从县上来的工作队员有数十人之多。

        冷骏的底气是告示说的劝止而非禁止，爬上大船，问道：“洪范同志，你凭什么不准我走？”

        此乃因尚在一两年前，互助组的初期，一次闲谈中冷骏就说起国家把工业化摆在优先位置，那么为了保证生产资料的供应，农村很快要搞合作化，类似于苏联的集体农庄。洪范内部并未闻到什么风声，听了将信将疑。现所言成真，洪范佩服得五体投地，想留下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大笑道：“哈哈，你要走，这场运动过后，放你走！”

        留仙镇召开合作化运动宣传大会。人太多，万天宫站不下，在码头开。几通腰鼓后，洪范开始讲话。他指出互助组不过是阶梯，生产合作社才是集体化的大道和金桥。二者区别，互助组各块土地只能按组员各自的需要耕种，收的粮食和其他农产品为组员个人所得。合作社要求农民以土地入股，实行计工取酬，按劳分红。在北方高丘县，农民亲眼看到农业社“方向好、产量高、收入多”，有286个互助组要求转社。成立的43个农业社，一年就修起了祖祖辈辈无法兴修的农田水利550多处，使历年遭受旱涝威胁、十年九不收的1499亩坏田，喜获丰收；1644亩贫瘠地，经过培入客土，增厚土层变成了良田。在以劳为主分配制度前提下，社员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据33个社统计，全年副业收入共达5543万元，折稻谷9238担。公共财产方面也大有增长，新添置犁、耙、水车、喷雾器等新旧式大小农具计522件，耕牛、生猪达2242头。农业社比互助组优越，还集中表现在它能更好支持国家建设，更快改善社员生活，等等。他最后便要求农民朋友认真思考走集体化道路的问题，希望各互助组在认真讨论之后，踊跃报名，组织合作社。

        他宣讲完后又叮嘱封土、钱武、冷骏等骨干，稳扎稳打，不要太急。一旦开始报名，就不要少于三十户。言毕，大船便扬帆向其它乡镇开去。

        这里封土被围住脱不了身。封土叫道：“你们围着我干啥？我也跟大家一样，除了刚才洪队长讲的，啥都不晓得！”人们道：“你再不晓得，也比我们多晓得一点！”有人大声问：“这回运动是来硬的，还是来软的？”伍元甲道：“这话，你就不消问封土了，都看得出来。”“那你说，你看出来了什么？”伍元甲不答，光笑了笑。姚金山道：“我来帮他说，这说了也不怕。土改，我们乡的工作队员，起码十多个吧？镇反也是这些人。互助组，来的人就少，几个。统购统销，测产量，来的又是十多个。收粮食，分成的几个组，加起起码二三十个，那种阵仗！这回坐大船来的我数了是三十五个，你们说看，是软的还是硬的？”

        封土趁人不注意脱了身，叫本互助组的人瓜子缠集合。但其它互助组的人也跟来了，嚷道：“你们互助组是不是要升级为社了？”“我们互助组要加入封土合作社！”“我们组也要加入！”

        封土头脑意外清醒：“你们都想好了呀？对洪同志说的都听清楚了？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加入合作社，土地就入股了，归合作社管了，不归你自己，你想拿去卖，就不行了。你说这块地种包谷，不得行，合作社喊种棉花。就算听你的种包谷，收的包谷也不是你的，是合作社的。”人们便抢着问：“啥子叫土地入股？”“啥子叫分红？”“土地分红，农具分不分红？”“牛分不分红？”“入了社还能不能退出来？”封土哪里答得出来，答得出来身上也没有长几张嘴！

        冷骏知大家都是在发泄和起哄，这并不坏，若都沉默着，纳闷着着，不憋屈死才好呢！他为了给封土解急，便掏出纸笔：“我来做个初步登记，想报名的有哪些，一个个来。”结果很干脆说要报名的只有几个人。人圈外有人大声责问一个腰拴谷草绳积极要报名，但按区域根本不可能加入封土合作社的人：“哼！你昨场把猪牵去卖了？”“怪狗日的！我盖房子缺钱，隔这么远，你都晓得了！是哪个背时的给你说的？”“隔好远？你龟儿卖猪哪个不晓得？你猪卖了来入啥子社？”“洪同志今天才来讲话嘛！我日妈卖条猪还要你来管？”“我管你个！你娃儿在外头，你消息比哪个都灵通！”拴谷草绳这人车转身走，大声道：“还有赶着卖田卖房子的咧，卖条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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