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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9

        确定□□名单时,钱典问题比较棘手。钱典在工作队来镇上的初期帮着做了些事情,后来在不需要他时,就进城住到儿子家里去了。一方面钱典作为伪镇长要过关押和□□的关口,一方面工作队又知他在地方上有口碑和得人心,□□他不太好办,他既然又不在,便将其成年的女儿钱娥列为□□对象。

        钱娥长得娇小玲珑,大了也是张娃娃脸,她表情无论喜怒哀乐,都会让人感到可爱,而把她看了又看。她才几岁时,母亲病故,父并未续弦,由大嫂带大。

        钱娥十五岁时,有次随大嫂去给在外乡耿家坐馆的父亲送寒衣。以往大嫂都是当日来去,这回怕小姑脚走不动,大嫂便带她在耿家住了一晚,因此惹事。

        耿家主人和长子都会拳脚。长子耿直二十来岁,在城里做事。这天他由家中返城,在途中一个幺店子(小客栈)恰好碰上了坐在那里歇气的钱家姑嫂。耿直长相高大威武,且又聪明能干,已经订了婚。他与钱家姑嫂打过招呼之后,本来就该赶自己的路,但他反而就坐下来了,继续找话说,眼睛一直盯着钱娥看。娃娃脸皮肤白嫩的钱娥到哪里都招蜂引蝶,但她家教严,很自重,从来不去回望那些热切的目光。可这回不光耿直在看她,她也把耿直看了好几眼。

        耿直在目送钱家姑嫂离开后还不走,因钱娥大嫂过去都是当天来回,他还巴心巴肠在那里等着。说来好笑,等着了又有啥意思呢,就是再看一眼而已!

        等到日头向西都还没影儿,可见姑嫂二人今夜在自己家里住,他便骑驴子嘚嘚嘚地赶回去。他因为没有倒回去的理由向父母说,只好在外找棵挨草垛的树子拴了驴,让驴好吃草。自己便在家中客房外面的高墙之下待着。这里当西风,他却硬要缩在这里,因为这里离她最近,听得见她的呼吸和心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他手揣怀中,蹲一会又站起跺一会脚,还好胸中有一盆火。也就是这盆火的原因,这个无论在家里外面都循规蹈矩的青年胆子变大。掌灯后一个多时辰,他听院内已无人声,便翻了进去。大黄狗一声不响向他奔来,他搂着抚摸一下就推开了,走去舔开窗纸,见屋里烛火明亮,大嫂在做针线,她只是枯坐着。听大嫂问:“钱娥,你还不去睡?”她捱了一会才答:“我择生,一个人睡不着。”大嫂放下针线说上茅房,便去端烛台。钱娥说:“没得亮我怕。”大嫂说:“那你先上床去,就不怕了。”钱娥说:“那你拿去,要快点。”大嫂站起拿起烛台走了两步。这正是千金难买的时刻,大嫂转背过去,屋里又还有亮。

        耿直将准备好的纸条折成个硬角儿,从窗纸上舔开的洞用手指一弹,练过武的,正好就弹在钱娥肩头上。钱娥吓得叫声“哦!”秉烛的大嫂头也没回:“啥子?”钱娥没回答,她这时不仅看见落在地上的纸角儿,还看见了窗纸上的破洞。

        纸条上就写了个时间和地点。

        钱娥回家后的一天,给家人留了个不要寻她的字条,就这样失踪了。耿家大儿子也就此杳无音讯。耿直与订婚的薄家姑娘已偷尝了禁果,现在人不见了,姑娘一度心灰意冷,茶水不进。在家等上一年之后,有天去尼姑庵进香,从此就住在那里不回来了。

        两年后,耿直才给家里写信,承认在外与钱娥同居并告知近况。耿父和钱娥在煤矿上班的二哥钱益立即一同去他信上说的地方。这两年里耿直在外省一家货栈,从店员起,已经做到了管事。钱娥生的白胖儿子也已经半岁了,耿直以此为由给父亲写信,希望能得到宽恕。刚见面,耿直和怀抱婴儿的钱娥便双双给父亲磕头。

        耿父也不正眼看儿媳,只将婴儿接过,端详一下,还用练过功的粗硬手指在脸上挨了挨。婴儿又哭又踢,像个烫手山芋似的,赶快递还儿子再交钱娥,父子俩便开始了闭门会谈。钱益和妹妹在外面说话,钱娥眼睛一直都落在门上。钱益则一直看着娃娃脸的妹妹,见面之前心想两年的奔波游离,应该很憔悴啊,不想妹妹更出落得艳若桃花。而桃花的凋零就在此时,随着室内之声由细声到激烈,继之以拍桌子声,耳光拳头声,挨打哟哟声。而门外兄长眼里满脸泪花的妹妹好可怜啊,真个是桃花乱落如红雨。里面器物破裂“叭嚓”一声巨响,这在钱娥听来像天塌地裂一样。却是耿直觉关起门来挨父亲打太窝囊,向闩着的窗扇击一掌推开一半,再跳起用双脚踹开,人也随同飞起的窗扇一起去向了夜空。

        钱娥将婴儿向兄长怀里一塞,跳向前去撞门,撞第二下时,门打开了,这有小小一点尴尬,钱娥扑在公公怀里,被耿父以双肘隔开。可能父子的气味相同吧,钱娥有一瞬间未动弹,兄长上前一手拦腰搂住,一手将婴儿递给了耿父。

        而耿直奔跑一段到了江边,就那么任性,便纵身跳下搏浪去了。

        耿父次日寻得儿子尸首后,坚强不落一滴泪。请钱益将母婴照看着,独自将儿子后事料理完毕。他来找钱益说如何将母子俩带回,钱益看短时间里,壮硕的汉子变成了满脸起鸡皮皱的老翁,化愤懣为同情,对说的都应承。车转身来面对妹妹,不想妹妹脸色比耿父头上落满的霜雪更冷,耿父盘算的“好事”简直是做梦,钱娥死活不从!问她想要怎么,也不说话。钱益单独拿她根本无法,只好发电报将教书的大哥钱牧叫来,两个齐心协力,这才将妹妹和外甥带回去了。

        回去后,耿家头天送来财礼,次日便雇轿来接儿媳和孙子。钱家这边以为翁媳又有一番缠斗,可钱娥很顺从地就将儿子交出去了,但自己坚决不进耿家门。钱娥也不再嫁,听见说媒就死死将耳朵捂着,钱典也不强求。孩子小时,奶妈有时抱过来,母子相见。当孩子能走能跑后,钱娥两个嫂嫂有时就去接来,给钱娥带上几天。

        10

        那位曾经倾慕钱典的小学李菊蕊老师后来嫁给了钱典的远房侄子,在城里中学教音乐,人到中年依然貌美而有风韵,被弄回来要她指出家中埋藏的金银锭的位置。她婆家出的读书人中除了读经的,还有留洋的,此时家中成年男子非死即逃,大院已经搬了十多户人进去。锦缎、家具等值钱之物各有登记。两大间屋的书,包括外文的羊皮书卷因最不值钱,被瓜分了去当柴火,连不是住在这里的也来搬运,一时形成了抢夺的小高潮,因为纸张虽然不经烧,整本地丢进灶洞就很熬火,经得燃。书最安逸的时刻是被人捧读,伴着香烟或茶香,安静时光,最受折磨莫过于此刻了,哪怕付之一炬都比眼下要好一点。一时间灰尘与纸屑、墨气弥漫,抽书声、书柜咣啷声、丢进背篓声、赤脚与纸张、陈古羔羊皮之摩擦声、书吱吱吱像是在呐喊之声构成了将会在宇宙和历史上徘徊不已的亚文化交响曲。封土对读书的认识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站在书房门口鼓动:“书烧了好,地主就是书读多了才害人!”门槛都踩烂了书才被背光,连续多日镇上到处都是烧书做饭、煮猪食化的纸蝴蝶在飞。李菊蕊□□多次衣裳稀烂也不顾啥子羞了,每次斗就穿件单衣出来,让它撕成片片。

        时虽已入春还是春寒料峭,一溜地主被从河中拖起跪在地上。一群人围着用斗笠搧李菊蕊,还把风箱抬过来对着她搧。冻得她就像只寒号鸟,将冻麻的手指放到嘴里想暖一暖,才知舌头也冰的。却好,身上打伤了血在流,感觉不到疼。这架风箱是用来对付一姓陈的老中医,其又是一住在城里、如今已失踪的大地主的管家,成了斗争对象。因红砒可以御寒,陈中医在挨斗之前便在身上暗抹红砒,药性发作时正好泼冷水,故他总是从容不迫。延续数日斗他的农会会员猜他身上有奥妙,今天故意不泼他冷水。

        主持斗争的伍元甲朝李菊蕊喝道:“快把金银交出来,不交过不了关!”她待字闺中的女儿钱瑛被押到面前来,她见女儿神色不对,先叫了声:“瑛儿……”女儿骂道:“臭婆娘!我不是你女儿,我是农民养大的!”接着拍拍一阵耳光几乎把她冻僵的脸打掉在地上,而惊讶怨尤的眼珠子已先弹射在地上了!女儿再加几脚猛踢:“你的金子做啥还不拿出来?”

        那边,跪着的陈中医涂在身上的药性发作了,全身如火烧一般,热不可当,大叫快泼水呀!农会会员无动于衷。他只好嘶声吼着跑几步奋力一纵,到东渺河喂鱼去了。岸上的人大眼望小眼,诧异河面怎么水泡都没有冒一个。

        李菊伤心欲绝,哭得在地上打滚,也可能是借此热身吧,以免冻死,女儿扭头就走。就在挨女儿打的当夜,母女俩双双失踪,跑了。大队人马搜索获知她俩路经女儿干妈家时,干妈拿自己衣服给母亲换了,还给了一大包馍馍。女儿未公开的未婚夫之父是一座大城市有地位的公职人员,这母女俩在准女婿策应下竟逃难几百里跑到那里去躲风头!而未来的亲家酒后吐真言,对母女俩说是出于对她们家两屋子书的敬重,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留她们住下的!钱瑛干妈是贫农,伍元甲等要拉来泡水。李洪四可能看了几天李菊蕊的身子有些歉意,在张宇耳边哼哼:“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什么意思自己一知半解。张宇吟玩其味,便对伍元甲说算了。不料干妈自己已寻短见,她在拘押室里对人说家里蒸了一锅赶场卖的馍馍,怕水烧干了得回去看看,放她回去,就那样了。张宇也未批钱给继续四处访拿母女俩的农会会员。去谷川城里搜找的二会员走街串巷几天,睡街檐坎,把身上衣裳卖了买吃的,希望寄托在钱家藏着的金元宝上,返回时像两个乞丐。别路人马经历也近似。母女俩过后回来时留仙镇斗人、枪毙人的高潮已过,而母亲径直就回她教音乐的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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