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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13

        地主们耸肩驼背、挤挤挨挨站在农会门前,他们从神态看像群败兵,一脸苦像,无精打采,烟巴屁臭。从穿着看与农民的区别就是有一部分穿的土布袍子,但也要在腰间扎根脏布带,以与游手好闲之徒区分开来。穿袍子的有的戴布纽儿的瓜皮帽,这是有恒产者的标识,这部分人比较执拗。个别戴有颗红帽珠的瓜皮帽,这更是把今天当纪念日的人了,以告别昨天。他们粗糙枯瘦像是树杈的手都捏着几张纸像捏不稳似的在发抖。

        洪范、封土走来,叫排好队。排头的举地契扑通跪下,后面跪下如多米诺骨牌。有两个戴有顶珠瓜皮帽的悲怆不肯跪,工作队没叫跪嘛!可能想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没奈何也将长衫一撩跪下去了。此际山精野怪从西空山上下窥,喳喳地说院里像盘着条待毙的蛇,头上高举的地契像蛇翻起的鳞片。此景对封土来说也觉意外,也不叫起来,就从蛇之背脊上将这些在木柜里珍藏多年的“鳞片”一张张揭了,丢进孙尖背着的破背篼。

        而在万天宫这边正热闹地发放土地证。万天宫墙上还贴着之前农会会员评定成分的红榜,很长,上面贫农雇农成了第一流人物,中农紧随其后。鞭炮声中,封李氏率一群妇女打起了腰鼓。人们接踵而至,其中许多都穿的出门衫,这跟开陈王会时差不多,有的干脆就穿上了分浮财得来的衣服。开陈王会时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快活自得的神气,有的甚至带着孩童般的笑容:嘿嘿,我是主人我的会!那站在台上的封土,不过我们推的而已。这就不同了,坐在长桌后的工作队长张宇手握尚方宝剑在留仙镇说一不二,将几千年演变形成的每家每户土地一巴掌推倒和转了重来,我今天来分财喜!大家虽然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笑容的内涵却不尽相同:有的比较浮躁和浅薄,内心只有闹热感而没有仪式感,他们领到土地证后有的笑眯眯低头而去,有的转身将证举过头顶,跳跃着,他们都真诚地拥护土改,狂飙般地投入土改,而这时他们千年干枯的眼眶背后有一股热泪正流入心田。

        而那类比较含蓄和厚重的笑容,是从内心那眼池小意深的感恩池中捧出的,当此之际仪式感也最强。还有种笑容表面相似而内心各一,当事人即使在此刻也一意执着于家族既往和自己的道德观和对神的敬畏。

        榜上评为中农的田地与过去基本保持不变,所以他们领到的土地证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他们个个于心甚安,或也对未能分得一杯羹感到小小的气愤和惋惜,毕竟也挥过拳举过手!他们心里感到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也对得起天地,当然他们回去也要把土地证放在神龛上供起。他们一个个在会场上东张西望神态超然,或者也有凑热闹和为人作嫁的感觉。当时还处于人们基本无须乎把想法埋在心里的时期,所以人们的表情都很自由自在并能够烛幽显隐。

        封土和背背篼儿的孙尖在前洪范殿后把收缴的地主地契带到八角井,故意等万天宫那里发放完土地证后,人过来了,才在八角井边焚烧地契。鬼们都聚在西空山上观看。此场面近点说,鬼们见过两三次了。过去的朝代均贫富,耕者有其田,耕者哪有感恩敬畏之心,抗捐抗税不打破头都是好的!要说敬畏,每经历此种沧桑,进香者和供品,包括田间抛撒的浆饭多了少了?鬼们已难记清,它们就是爱凑热闹!“烧地契!”“哈哈,烧地契!”“不烧白不烧!”鬼们多数在西空山,少数飞身而下在火舌、烟雾上跺脚欢呼。

        世人眼中,烧地契的烟子才叫难看。既不像炊烟袅袅,又不像烧荒场面火爆,报章上也就是拍手称快四个字。山精野怪眼中,烧地契的烟子根根有异,它们的情绪也就时而亢奋、时而沮丧,等等。地契是什么?是各种缘,因秘藏五彩乃至黑色之亮丝暗缕而有各自之火苗,各自之烟辫,各自之颜色、形状、气味、脾性和闪烁,燃烧中的万物莫不如此,通过火光及烟辫将完整记录或称轨迹带入宇宙洪荒。而地契——这是说地契之烟辫,难道还有比其更好保存人生轨迹的东西么?而无畏燃烧,燃烧只不过将其带入下一个轮回。鬼怕火光。比鬼高明不知多少层次的太上老君、天聋地哑二童才善于观火,洞若观火就是这个意思。众鬼只能察看烟辫,每股烟辫都带有这块地、这个人的经纬、丘壑、气息、迹象。对这些姿态各异、味道纷呈的烟辫,鬼们或摇头、或指点、或跺脚、或扼腕、或幸灾乐祸、或号啕大哭。它们指着这股黑烟辫叫:“剥削的!剥削的!”那股黑烟辫叫:“高利贷!高利贷!”新名词也从它们口中钻出来了。李土地指着股直上之烟辫叹道:“看他看他,下力的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的!”又指着另一股盘旋之烟辫:“这是个孝子,贩货获息,置田三十亩。未及娶妻,给爹医病,卖了二十亩,剩下这十亩,现妻也娶不成了,唉!”鬼们对李土地所言只有听着的份,因它们平素各有自己的勾当,如山都、山臊之翻石觅蟹,山浑、山膏之投石击野果、雀鸟,还在感到被冒犯的时候对人进行戏耍和愚弄,造成不大不小的悲剧。李土地虽热衷收受供品,考察供品来历也是土地必做的功课。却见独足仙朝着股细瘦之烟辫,手舞足蹈:“抠门儿的!抠门儿的!丰年吃树皮、吃野菜,饿成皮包骨,钱窖在地下,地成了人家的,这下好!”他还未欢喜够,又对着另一股突突上扬的烟辫抹眼淌泪:“哎呀,我日子怎么过!我怎么过!”众鬼齐抛眼珠,一鬼道:“原来这是块山坡地,主人在那里搭间屋,以照看庄稼,驱赶野物。”又一鬼叫道:“独足仙经常光顾他的热被窝呢!”有小鬼指着条烟辫:“看那条烟,怎么是赤色?”伥鬼道:“兵之象!怪呀,嗅着有血腥,并有药味,适受之以胃!”

        流浪汉牛牛领土地证后也在八角井看烧地契,站在洪范旁边。洪范抽香烟,便递支香烟给他,他拿着左看右看。洪范划燃火柴点了烟又来给他点,他见小柴棍儿居然擦出火苗来,惊叫:“嘿,嘿!”觉得比看烧地契还稀奇。这时一盒火柴等于好几包香烟的价,或者说一根火柴等于一根烟,火快烧到洪范手指头了,催他:“杂种!快点快点!”牛牛忙去点烟,夹在腋下的土地证落出被旋风一卷,掉进烧地契的余烬里。余烬对新朋友立即打得火热,牛牛抓起来想把火甩灭反而烧得更快。洪范正在甩自己被火柴烧着的手指头,颇不耐烦,对哭个不停的牛牛嚷道:“算了算了,以后补办!”

        鬼们看到这牛牛这根升起的烟辫子,鬼都不懂思辨,惊讶道:唉呀,它怎么连什么味道、什么丘壑都没有呀?李土地解释道:“这这这……它是新的!”

        八角井边有个矮小土地祠,已被烧地契的灰蝴蝶覆盖。此祠历史悠久,当年张献忠放它一马,镇上修八角井亦避让之。洪范跪着才瞅见了土地公土地婆,站起说:“把龟儿砸了!”孙尖、钱武怕听错:“呃?”“你们看这两口子,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大家有的还愣着,有的掩口笑,心想不过是画的。封土脑筋转得快:“该死!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还要吃得好,穿得好!”带头将庙夷平。

        洪范将烧地契与砸土地庙同时进行,被写报导的记者解释为不准旧土地制度死灰复燃,具有象征意义,获省上表彰并推广之。

        李土地从此背包袱、携妻流浪。过不久,天际人车如蝗,各方城隍、土地、小鬼组成逃难大军,路过于此,都朝此始作俑地行注目礼,再洪流滚滚去往白山黑水方向。李土地自有主见,对夫人道:“纵无供奉,就饿死了不成?我们不会自己从地里刨食呀?”土地婆夫唱妇随。

        11

        仙鹤堂药号因时局动荡,药材进货受阻,加上土改中伙计要回原籍分田,将药材分了走路,药号剩个空架子。最初,土改工作队因冷仲仙把嘉庐收租的几十担田归自己名下,把他定为“工商兼地主”,算团结对象。现光剩个地主。

        工作队乃将冷仲仙关押。会上讨论此事,认为像这样隐瞒资产情况,欺骗农会和工作队,别处很多是敲了的。眼下留仙镇农会和贫雇农正忙于分浮财和丈量划分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多此一举,干脆直接敲了。正议论当众敲还是不当众,需队长拍板,张宇不见了。

        张宇发现封四妹从窗外投来的幽怨火辣的目光,便走了出去。

        张宇与四妹各自早就视对方为自己的人,却迄未有过亲密接触,原因在于土改进行中,张宇怕影响不好。实际影响早就产生,自张宇在此搭伙后就再无媒人进封家门。因他是工作队长,与四妹的事既未公开,无人敢乱说什么罢了。

        四妹因对张宇仰视,思考这场婚恋的前景,内容多半是我将为他做什么。自张宇叫洪范代她念“判决书”之后,她便觉得他也能为我做什么,对张宇的好感倍增。仰视加上好感,这对女人的爱来说真是天衣无缝。女人怀有这颗爱心,她眼中的光焰能点亮男人的意志,也能焚毁之。

        他出来不见四妹在哪里,只听见李洪四的吊二郞当之声: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

        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

        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

        李洪四带拨人在“挖”一家地主的浮财,通通搬来堆在院子里,地主一家老小跪在一边,浮财也不过就是些破旧桌柜、旧衣旧被、陈谷子烂芝麻。李洪四看见张宇对自己轻浮不着边际的唱词有些不好意思,走到近前,指了指跪着的地主家小道:“是他们自己要跪,没有叫他们跪。”张宇喉咙哼了哼。李洪四又耳语:“封四妹那边去了。”用目光和额头指了指。张宇并不稍作矜持,立刻朝他指的小巷跑去。

        “四妹!”张宇看见后急着叫,记得自己从会上跑出来的。四妹回头看一眼,吸引他跟上来。四妹溜进谁家后院,张宇断定院内荒芜无人之后冲入,从后面将她搂住。

        四妹顿时瘫软。他贪婪深嗅着四妹手、脸、颈项和这环境下他所能撩开的四妹身体肌肤的丁香味,不过,他所嗅的实是汗味和四妹的喘息。他花几分钟过足已垂涎了半载的丁香花瘾后,始问:“四妹,你有什么事?”四妹星眼迷蒙,喘息微微:“求你把二爸放了!”张宇知四妹跟着冷骏叫冷仲仙二爸。

        张宇心情忐忑离开四妹,一路无计,头脑像团浆糊。时一群工作队员、农会正根已将冷仲仙押在院内站定,并分头在找他,才好押往山边敲沙罐。只见冷季仙从远处一偏一晃地跑来,正常的右脚有力地提起划动,左脚不争气地延迟一下。将至,对工作队大叫:“张队长,快请把我二哥放了,我才是罪人!”

        洪范眉头挑起,厉声道:“冷季仙,你找死?”“洪同志,我哪里是找死,是该我死!”捆着的冷仲仙因已被关押几天,一脸污垢,长衫当胸撕落一块,搭在肚子上。他态度是听天由命,一字不吭,既不挣扎也不抗辩。不料,此时看着前来争死的兄弟,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他被捆着不能拭泪,疾速地摇着头将糊住眼睛的泪水甩开,对兄弟叫道:“季仙,你真是找死,你快滚回去!”回过头来对洪范:“洪同志,莫听他!”季仙冷静下来说道:“二哥,你哭什么!”上前掏帕子出来将二哥脸上泪水拭干净了,这才道:“二哥,明明是我的田,今要为田去死,该死的自然是我!”转身对洪范道:“洪同志,那五十多担谷子的田,田契上是写的我的名字,租也是我在收,连我老婆还挨了斗争。所以,地主肯定该我当!”

        仲仙对他叫道:“你胡说八道!田是我买的,田契上也是我的名字!地主当然是我!”将捆着的手臂一拐,挤开季仙,往洪范面前站。洪范一掌推开他,手指着季仙鼻子道:“哼,你以为你现在把地主帽子接过去,就把他救下来了?欺骗农会,欺骗政府,争,你两弟兄都该死!”

        季仙被洪范这几句话打懵了,说不出话来。“哈哈哈……”仲仙反而来个仰天大笑,笑得地都在抖,笑得绑索都松了落了——这也与念他是个文人绑得松有关系,但他依旧用被绑的姿势站着,以目向左右两个正根示意:“绑上吧。”他笑毕,一下又黑着脸对季仙道:“不争了吧?滚!你给我滚回去!”朝他的瘸腿一脚踹去,季仙冷不防被踹得摔倒,疼得钻心一时站不起来。仲仙催促二正根“快捆快捆!”二正根也就不再来个五花大绑,麻烦,就把他手腕背着拴紧。他便自己往山脚走去。

        张宇这时赶了过来,因四妹说的是要他救二哥仲仙。决心玩个字面游戏,以对四妹有所交待。板着脸道:“莫走,押过来!”季仙将他视作救星,赶快说:“张队长,我才是地主!把他放了!”冷仲仙抬脚又要踹他,季仙闪了一下,说:“二哥,莫争了,再争两个都要死。”仲仙道:“幺弟,你才莫要争了!”转向张宇:“真的我才是地主!张队长,我弟兄两,出我这一条命,够了吧?”

        张宇因仲仙刚才笑得惊天动地,他忽然间有了敷衍四妹的妙策,也来阵哈哈大笑,然后对弟兄俩道:“不要以为地契全都烧了,我对你们这张地契,照了相。现在说,究竟是哪个的名字?说对了,只死一个,说错了两个都死!”

        “我,冷季仙!”季仙头颅扬起,字字斩截。

        “好,成全你!”张宇立即接过,吩咐:“把冷仲仙索子解了。把他捆起来!”不料仲仙又蹬又咬,不让解索。想他平素文绉绉的样子,众皆骇异。洪范看出其中门道,故意道:“张队长,干脆两个都毙了!”季仙已被捆扎停当,对仲仙道:“二哥,听见没有?不要挣扎了吧!我弟兄只要活一个,我活你活,原是一样!”

        四妹带张宇绕了个圈而已,荒芜院落就在工作队院子背后。四妹坐在落叶堆积的井台上,仲仙弟兄争死之声,声声入耳。

        水鬼罔象于井中探头,见一绝色少女坐井台垂泪,喜不自禁。盖因将此等自尽之女子解往冥司,阎君心有戚戚焉,将亲自问案。小鬼辛苦费也很可观。

        四妹纵是流泪,不至于想死。罔象便玩弄鬼把戏,引她往井中看。井不甚深,水光如刀,几只水蜘蛛纵横地画出许多纹路。临水一照,宛如千刀万割。又见纹路那边世界虽冰冷而通体亮堂,没有烦恼。四妹不由一边啼哭着,一边脱青布鞋。

        时她一半魂魄已经出窍,青布鞋哪里脱得下来。罔象半是求财心切,半是不忍这如花似玉的少女泡成个水大棒。便用力一扯,硬将四妹整个魂魄扯出,逮着就走。

        且说冷季仙一家被撵出嘉庐正房,住在偏厦,可玉瑛仍打扫出个干净地方,供着灶神与小神子。季仙闻知二哥将敲沙罐,趿拉着鞋跑出嘉庐,髻虽随其后,并无半点法子。髻此时见罔象逮着四妹魂魄,忙唤来小神子,前去拖。罔象这才后悔未走水路,那就不怕小神子手中的沙子了。此时畏惧小神子,只能将四妹魂魄丢了。

        四妹还在脱脚上的青布鞋。忽伸出双小手儿不让她脱,却是个围红肚兜小娃儿,姐姐、姐姐叫,往她怀里钻。四妹痴呆地咯咯笑。

        季仙甩开紧揪着自己的几个农会骨干,自己一瘸一瘸往山脚走去。洪范跟在后面,张宇站着没去。忽有股丁香花香,飘然入鼻。他一看,四妹就在不远。髻咬破指尖往四妹嘴角上一抹,从那里流出一股鲜血。张宇如中了一刀,不假思索,便朝前面那群人吼道:“不忙——带到牛圈去,先关起!”

        他这是冒了险的,犯心慈手软的□□错误乃当时大忌,不少干部因此受批评,丢官挨整。

        牛圈现关着前不久从城里捉回来的钱典、孙裕国和曾天祥。农会目前正忙着丈量土地、造册子,收缴分配地主富农财物,贫雇农一门心思都在分田分地上,诉苦和□□这些程序便都不用走了。现已将犯罪材料报送县上,将在万人大会上,与各乡恶霸一同宣判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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