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15

        念大学的冷骏暑期回家，知关在牛圈的爹将被押往县上开公判大会，然后敲沙罐。他便同四妹提前一天进县城疏通，想把爹的尸体背回乡安葬。四妹已不是原来的四妹。四妹已跟娘进过两次城，听说首长夫人还请她们母女俩吃过饭，是县委于书记夫人作的陪。

        张宇在县上开干部会。他想把冷季仙从枪毙名单中勾掉未果，觉得与四妹关系已走到尽头。忽四妹带着冷骏来找自己，令他想到四妹自己就是张好牌嘛！他便带着四妹去见于书记。于书记听了四妹所言，面带犹豫之色。兹事似小实大。若让冷骏领了尸，别的家属一哄而上，怎么办？张宇见于书记犹豫，也是四妹在侧给他的勇气，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说道：“其实，我镇镇压指标，都超过了。”于书记把门口看一眼：“一样，县上的指标，也超过了——押来没有？”“还没有，明早。”

        “不押来了——由你处理！”“由我处理？”张宇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另外还想于书记能把“处理”的意思道明。“嗯！”于书记只大声发了这个喉音。次日天微明，张宇便带四妹雇只小船，扯帆上驶。日出时分，遇见只带篷的船，估计是押解枪嘣者的，对之挥手，果然。这船上有洪范和十多个农会骨干，五杆枪，押孙裕国、钱典、曾天祥、冷季仙四个死囚。张宇让两船均靠对岸，然后上对方船，冲四个死囚扬了扬下巴：“把索子解了。”

        “啊？”洪范等吃惊不小。此处背僻，若就地执行，是个合适地方。但是执行前解开索子——量他们也跑不了，让他们宽宽松松上路？农会骨干们比洪范想法单纯，没等洪范思想转过弯，就两三下把索子都解了。

        张宇同洪范下船，叫大家留在船上。他带洪范在岸上走了一截，估计船上无论如何听不到了，方站定道：“于书记叫自行处置——我们镇的指标不算这四个，都已经超了！”

        16

        冷季仙舒展捆得发麻的手脚，在留仙镇街上趔趄而行。不断有人吃惊问：“咦！你——放了？”他不断点头。李洪四对面走来，见了点头：“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他道：“不敢，不敢！”有人笑道你又没有死，咋叫不敢不敢。

        玉瑛闻讯跑来，他站在街边看人下棋，下的是围棋。他也会但下得臭。玉瑛当着下棋和观战的人抹眼泪，拉他回去。他道：“我看完这盘棋！”下棋的二人，一个要抹棋盘，一个说不抹，他要看就让他看。二人落子飞快。李洪四道：“人情是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他道：“你们不躲我，是张张厚，不是张张薄！”李洪四道：“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下棋的人道：“他既是政府放回来的，我们也就不需要缩头了吧？”虽然话这样说，顿时一街人都变得像有点缩头缩脑的样子。

        玉瑛种田外行。她山林也没有了，喂一群鸡，一群鸭。鸡只好圈着喂。鸭子用竹竿儿这块田赶到那块田，吃田里的水草和螺蛳。田主人对此没啥意见，因为她也在用鸭粪给田里施肥。

        美娟还教小学。她有次去县上，带回副麦草编的棋盒，棋子是经挑选的大白豆和大黑豆。封四妹与张宇结婚，住在城里。美娟故意说棋子是张宇送的，实际不是。新社会不许好逸恶劳，这样说以防棋子被缴。

        季仙每日抽空提着棋子出去鏖战，就因他是个瘸子，加上棋子有来头。会下围棋的就那么几个，因他棋下得臭，不大愿意同他下，他就独自摆棋。他会对桌边站的孩子说：“下棋么？来我教你！”孩子说：“哼，你这臭棋！”他垮下脸，认着这孩子，再不对其说教下棋的话。

        后来他当了打更匠。打更匠自古有之，其同时还兼巡夜，防窃防火。鼎革后治安不成问题，集体活动时兴哨子，早起的私人活动如做买卖和走亲戚少之又少，到处打更匠已消亡。留仙镇现因八角井和街头街尾安点洋油的街灯，要人管。另外，镇上还要个代收邮件等打杂的人，才提出重设打更匠。打更匠通常是老者；通常是卑贱者，得由镇上安排间街边的陋室；通常要有点“资历”，不至随便遭人欺侮。会上虽提了多个人选，但对于冷季仙才最合适，大家都心照不宣。

        “就是……他是个地主。”“地主……这又不是肥缺。”“是呀，有几个人瞧得起打更匠！”“他愿不愿意？”“他还不愿意？他现在像个叫花子一样！”“打更匠逢年过节，挨家挨户的，铜锣伸过去，多少都要丢两个钱，或者舀碗米，舀碗豆子。”“你说这些，是过去的事！”“过去哪家的红白喜事，打更匠自然而然都要去帮忙，吃福喜！”“哪家死了娃儿，装小棺材也好，拿席子裹也好，也是打更匠找钱的生意！”“现在一年还是给他一担米，几斤菜油。”“几尺布。”“他不愿意，就斗争他！”最后这句带玩笑性质。

        冷季仙爽快接受了此差事。这除因地位卑贱不可讨价还价之外，还因划给街边一间小屋住，这有相当吸引力。土改后他一家人住嘉庐的一间厢房和一间偏厦。他和玉瑛住厢房，总觉对儿媳过意不去。现他既然另有居所，则玉瑛去住偏厦，将厢房让给儿子儿媳，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夜更次为戍正初更，亥正二更，子正三更，丑正四更，寅正五更。换算成钟表时间便是：初更晚上八点，此时人们大都未睡，可不打更。二更十点，三更十二点，此二更次提醒人们该睡了和到半夜了，必须打。四更半夜两点，打更匠经常漏掉。五更四点鸡叫，是出远门和农忙时起床的时刻，很重要。据说偷懒的打更匠“三更床上打，五更当四更”。冷季仙有军人作风，不遗漏一个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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