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10

        落花洞女居山阴之落花洞。洞室北向，少阳光，而自亮堂。乃因九妹不停擦拭，致洞壁、家具皆莹莹生光。落花洞外固常落红满径，九妹亦固多忧伤。九妹之垂涕也，能将十里内之花朵、树叶哭落；九妹之展眉也，能催十里内之花蕾、叶芽提前绽放。

        九妹之生活，是阴阳间的轮回。每个轮回居落花洞及情郎家的日子，数年而已。当天缘尽了，她便在落花洞里坐化，变成一粒花种，开始漫长的岁月，以俟下次天缘——一个家境贫寒而有爱心的美少年出现。

        少年出现之日拂晓，这粒花种便会迅速发芽生长，垂一巨大花蕾。少年巡山喜爱摘回，置瓶中，隔夜即化成一十五六岁美少女。

        少女色如桃李鲜艳，声如丝竹悦耳，体带兰麝之幽香。她每天黎明即起打理，把一个原本破败的家收拾得纤尘不染，井然有序。这家人从此务农也好，经商也好，科举也好，都将左右逢源。

        她又善巫医，能掐会算，无论家人邻里，些须疾病，一摩挲疾便愈。家人对她亲之爱之，望成连理。然她对少年总是举案齐眉，少年亦对她相敬若宾，奈何奈何！

        九妹有与生俱来之鱼肠剑。九妹居少年家，剑悬卧室壁上。剑于日出日落时铮然作响，九妹端坐合掌凝思，逾刻响声乃止。人近门槛，剑亦铮然作响，人莫敢踏入者。村中人乃传语女子为日神之妃，渐对其畏而远之。

        待少年长成了青年，鱼肠剑连青年也拒之门外，九妹便进入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痴迷境界。家人只得为其寻找洁净山洞，或于山中搭建草舍，她几天后便在那里坐化。全村人怀无限敬意将青年打扮成太阳神，极热闹地为他与落花洞女之草偶举行婚礼。

        11

        九疑之山有圣女祠。祠白石为扉，绿萝牵墙。雾常飘瓦，风不满旗。无像，不知祠主何方神圣。祠有小殿一，耳房二，前后两小院。萼绿华喜其绝世清幽，居焉。

        萼绿华向巢父学歌，几以歌为生命之惟一。她忧郁时唱，开心时唱。在日边唱，在水边唱，在花间唱，在田野唱。人耳听不见萼绿华的歌，只能用心去听。世间最美之情，有只手触摸你的心，便是萼绿华的歌。世间最美之景，带给你一股莫名的忧伤，便是萼绿华的歌。

        萼绿华的歌入人梦里。楚襄王游高唐，有女来荐枕席，言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高唐之下。这不过是萼绿华唱的一支歌。

        萼绿华的歌致人幻觉。望梅止渴者眼中的梅子，船工眼中的江崖神女，李白举杯邀请的明月，都不过是萼绿华唱的歌。船工一个个被漩涡吞没，水中邀月的李白溺亡，这都怪萼绿华，又不怪萼绿华，悲剧不过是喜剧的极致。

        萼绿华白天出门，圣女祠终日雾绕。萼绿华夜晚在廊下唱歌，圣女祠明月转廊。祠中陈迹之五色土坛经年累月、累月经年日罩云雾、夜吸月华而长出茎紫芝。青鸟衔来西王母惠旨：紫芝千年长成一茎，服之可登仙籍。

        昔大禹治水，玉郎前驱。玉郎过圣女祠千遍而不入，渴于萼绿华双手中啜饮。治水成，与萼绿华成眷属。这日两个云中交合，翻云覆雨，腾蛟舞凤，不觉已上九天，被哼哈二将挡下。幸有天女散花，为萼绿华遮掩。玉郎赤身裸体对二将，羞愤难当，誓必雪此恨。

        萼绿华摘下第一朵紫芝道：“此为鹤仙而种。”玉郎道：“汝不欲我雪天将羞辱之恨耶？”萼绿华气逆颤抖无言。玉郎服了紫芝，握三尖两刃刀、携哮天犬纵上天门，重创哼哈二将，雪了与萼绿华受辱之耻。后玉郎据灌江口，结交非贤者，身边多妖魅，萼绿华与之绝交。

        萼绿华育成第二朵紫芝，将与杜三娘、周烂头去往昆仑之丘脚下。管革献疑曰：王母言服之可登仙籍，则鹤仙非仙乎？未闻能有其它。萼绿华等不听，后果怏怏而返。

        唐时有个贵族少年，其家道已衰。少年体纤瘦，手爪长四寸余，人呼之长爪郎。长爪郎骑蹇驴，负祖传破锦囊，日游于山野、市井、古迹，随处都能听见萼绿华的歌。他时凝神像老僧入定，时如孩童东张西望。乃于驴背疾书萼绿华的歌，以投锦囊中。晚归，母取其囊中所有，每每感慨：“此儿直要到呕出心肝，乃止？”长爪郎十六岁，诗名已扬，而与韩、柳、白等游。

        萼绿华乃心驰神荡，想他既为我知音，我当为他执箕帚。后长爪郎外出，便有一粗蛮丫环相跟随，为背锦囊。回家又有个美貌丫环，母亲取稿唠叨，丫环默默点灯，送上饭给他吃。饭后又研墨展笺，低唤公子过来改润，投入另囊中。其母惊诧此丫环白日常独坐打盹，叫她做事，动作总嫌呆缓。公子回来就像木偶吹入了仙气，虽是下人，无异仙姑！长爪郎则奇怪那粗蛮丫环，在外顽皮多话，回来就奄奄欲睡。则二女均萼绿华所化，形虽为二，神气只灌注于一人也。

        少年因避讳，不得举进士，郁郁染疾，病渐入膏肓。萼绿华视园中紫芝，只七百年，刚才成形。她七百年前已许愿，这茎紫芝为九妹种。

        公子母亲啼哭着将公子易箦。其如星之目，已经无光；如葱之爪，已经僵直。口鼻之息，已难觉察。萼绿华断然摘下这茎紫芝，奔公子箦前，至则紫芝已萎。萼绿华从此泪水难干。

        9

        杜家庄桑田载白云，曲水绕学堂。柳荫藏画眉，苇花迷鸳鸯。昔孔子去卫适陈，过桑田，逢杜三娘。夫子曰：“南枝窈窕北枝长。”三娘曰：“夫子行陈必绝粮。”夫子不答而徐行。三娘复曰：“九曲明珠穿不过，回来问我采桑娘。”孔子师生至陈国遭遇困厄，果如三娘所言。孔子无奈使子贡返。贡闻锄者歌曰：“芦塘荻渚绕华屋，瑶草疏花傍粉墙，行过小桥流水北，其间便是杜家庄。”子贡由此寻着三娘，孔子得穿九曲之珠，脱困境。

        杜三娘、如愿房厦，四周苇花似海。杜三娘居北舍三楹，阶沿宽敞。南有小舍，如愿所居。两舍间有草似蒲，色红，名怀梦草，怀其叶可与意中人会。三娘、如愿识之。

        汉武帝思李夫人，东方朔因访杜三娘，求怀梦草。朔身高七尺，面如满月，目如金星。此前，朔用帝赐钱帛，娶少妇于长安中好女。一岁即弃去，更娶妇。朔自谓避世于朝廷，酒酣，踞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杜三娘因笑曰：“妾虽草野，不慕权贵。听君所言，姑妄信之。”朔给予钱财，不受，而留之宿。朔将此怀梦草，使帝怀之，果梦见李夫人。而朔岁取一妇人之恶习，也从此戒除。

        萼绿华思长爪郎，来寻怀梦草。再三而已，多则不灵。若梦在世之人，梦醒而梦中痕迹犹存。真耶梦耶，无人究其端详。

        萼绿华每曾与三娘谈笑：“姊与武帝、东方朔事，史载之甚详。姊与夫子倡答事，文献亦言之凿凿。夫子之持重与姊之机灵相交合，生情未？夫子删诗，郑卫之风，尽都保留。桑间濮上之事，亦有与焉。姊之怀梦草，与之乎？抑未与之也？”杜三娘道：“八妹所问，至大矣。我固难比李夫人，兹事体大，又岂武帝李夫人可比哉！又岂是子见南子，可以轻松开脱哉！闺房话虽无所谓，史家之笔如刀，小说家之笔如罂粟，妹慎勿多问。”

        至宋江等三十六人，横行江湖，过杜家庄。此后杜三娘见天下男人，皆巾帼女子。怀梦草淹没久矣！

        10

        留仙镇北之瓜子缠，遍布状如南瓜子的白石头。其中也有损边的、缺角的，不奇怪，是吐出的瓜子壳嘛。谁吐的？老子，又称老君。论力量与悠久，只有他老人家了。

        瓜子缠是个异景。异景之属还有天耳山、清冷之渊、谎粮墩、圆丘、息壤、古寨门、石敢当、五谷石、太乙馀粮、落花洞、五色土等。

        异兽们来到异景，会觉神气清爽、毛孔舒张，不由心花怒放、脚爪扑朔，觉脚下也有心儿跳动，周边也有口儿呼吸，到处招着手儿——石头的手儿，土地的手儿，天空的手儿……这是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原来异景也是血肉姊妹，他们是被称为命和缘的丝缕拴缚在一起的，对此老子或能睹一点端倪。

        这日，四小兽在瓜子缠玩耍，火光兽忽叫：“啊呀，我去也！”顿足不着地奔窜，转眼没影。

        剩下三小兽正惊骇间，见来一身材巍峨之老者，著白缎袍，金色交领，箍玉蟒带，胸前银髯飘拂。三小兽乃镇静，“老子，是您？”较善言谈的雨工代表大家招呼。“哈哈，那还有谁！不见火光兽都躲起来了？”三小兽互相望望。火光兽独畏老君八卦炉之火，以为此秘密就他们四个知道，看来知道的还有他本人。“呃，您老，胡须上粘的瓜子壳？”不多语的风狸忽然发问。“哈，瓜子壳！我哪里爱吃瓜子，吃也不会随地吐壳。至于我胡须上——”老子低头看胸前，并无何物，除了银须。“你这小子，缘分已到，乃能于无中见有！”老子将头抬起，袍袖摊开，“你可细看——”“啊，金箍棒？您老……胡须上粘的金箍棒！”“你看清了！”风狸眼中“金箍棒”“嗖”拉成万千丝缕，不见端尾。老子微笑：“这缤纷之丝，乃尔等的命、运与缘。”风狸惊讶之际，失口叫道：“缩呀！缩呀！缩成根绣花针！”哈哈，胡须上粘着金箍棒、绣花针！吼、雨工笑得打跌。风生兽目光无可奈何地从笑得满地打滚的弟兄身上移开，转向老子：“您老，佩着绣花针，好可爱啊！请赐教！”老子点头：“这孽根，有点口才了，是将行也！”乃道：“十殿森森，尔之行也。折乎弯乎，考尔性也。揭鳞捋须，尔之胆也。剜肉掏心，尔之情也。”风狸害羞低眉：“老子，您所言，我半句都不懂。”老子道：“可不管他。你既于我的胡须间，看见了金箍棒和绣花针，我就将其送与你吧！”便扯下二根胡须，执着风狸两只前爪，将此胡须细细缠在每根爪指上。然后，再用三昧真火烧炼之。风狸觉灼热难耐，几欲挣脱。忽然老子刚才说的十殿森森，折乎弯乎这些话在他心中扎下了根，像敲着警钟，才忍耐住了。

        老子放开风狸：“你看，你娘的花轿即刻就过来了！”“我娘？老子，求您了，别说笑！”“看，花轿来了！上有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鲜花堆成的花轿，如同花之浪、花之山，辗压过来。火光兽蹦回，老子不知去向。没娘的四小兽看见娘的花轿，兴高采烈舞蹈欢呼：“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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