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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6

        庄周少时迷蝴蝶。臂以刺蝶,衣以绣蝶,壁以绘蝶,梁柱以镂蝶。出门如蝴蝶翩翩,春色满身。黑甜乡姹紫嫣红,饮蜜花丛,栩栩然蝴蝶也。尝戴蝶须之冠、着蝶翅之靴、乘蝶盖之车,与人游于濠梁之野。言蝴蝶出游从容,是蝴蝶之乐也。又辩之曰人非我,安知我不知蝴蝶之乐?我知之冠盖也。

        惟当其贫而借贷,不言蝴蝶,自况为涸辙之鲋。时周已有道术,何借贷?盖蝴蝶梦醒后神志乖戾,真我本我具失矣,胸襟亦如此而矣已!周游骊山下,见一少妇浑身缟素,坐新冢旁,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周怪而趋问,妇人曰:“冢中乃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周笑绽双颊,想这妇人好性急也,我且代一臂之劳。便行起道法,拿过妇人纨扇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冢土已干。妇人连称阿弥陀佛,将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周。周却其银钗,受其纨扇。翩翩而去,至黄河边。

        时秋水漫漫,百川灌河。河面之广,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周欣然自得,以天下之美为尽在此。

        却见崖边坐一及笄少女,裙带飘飘,殆非常人。少女听土偶、桃梗相与语。土偶曰:“我西岸之土也,风刀霜剑刻削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则残矣。而来岁又生。是坐享此美景至万岁于无穷矣!子漂漂者将何如?”桃梗曰:“昨岁之土偶,即今之土偶乎?何岁岁年年坐享此崖端小景,且以之为美也!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是我将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是天下之美尽在于彼!天下之美岂在此崖端小景哉!”

        二偶相争莫下,以求教于少女。少女顾谓曰:“土埂我亦好之,守土不贰。桃梗我亦好之,逍遥远行。然二子所见之美,亦美之一隅也!譬若落雪,渺若沧海,白若李花。无疆无域,舞动万方。此于天下之美,亦一隅也哉!”

        周乃趋向崖畔少女施礼,曰:“险乎,苍莽乎,而绰约!炎日下,而肤若冰雪。敢问仙姑何方神圣?”女还礼。巧笑倩焉,以袖掩口,未答。

        周乃旋其面目。一著树皮长者歌而过:“蝶兮蝶兮,何识之隘?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一蝶障目者殆而!”周前,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周乃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

        忽刮起干热风,天地间黄尘滚滚。少女起而舞蹈,俄而飞雪漫天,黄尘尽息,气极清新。大雪中婀娜之身,腾挪渐远。土偶、桃梗一扑、一飘走。著树皮长者歌而返:“周兮周兮,何运之佳!遭遇仙姑,镇日逍遥。姑之舞蹈,翩其反尔。姑宿之山,实是藐尔。是不思也,何藐之有!”庄周乃歌而和,著《逍遥游》。

        后若干年,乃有东海孝妇之冤案。妇临斩前唱道:“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惊动天聋地哑去往楚州,听其发誓,要叫血飞白练上、六月飞雪、楚州大旱三年。二童对大神蓐收道:“哎,此愿好生作怪!快着力士去冰雪之窟弄些雪来!”蓐收道:“无劳力士远涉,雪来了!”转瞬雪花纷落,将孝妇尸及二尊、蓐收裹住,咫尺之外,不辨须眉。大雪中央有一窈窕少女旋转舞蹈,雪止,女亦远去。二童怅望久之,问蓐收:“此何女?”收言:“地姑之雪精。”

        7

        雪精道:“各位姊姊,哪怕五雷轰顶,哪怕难为情,今日之事,我也要讲给你们听。”

        众鸟儿惊异掠翅:“叽叽喳喳,五雷轰顶,只有天聋地哑!”“我便要讲他二人!”众姊妹皆失色,欲叫其莫讲,终无人说出口。

        雪精道:“我抱着水瓶,去幽涧取水。刚到水边,就发生异象。突然间水花不泛,水流无声。风、鸟儿、花草,都像画上的一动不动。我知必是天聋地哑来了,便跪下。当我抬头,果见他俩站在不远处。一样的高矮,梳一样的羊角辫儿,穿一样的皂靴。一著青衣,一著白衣,就这点不同。

        天聋地哑师尊,我说,牙齿打抖。著青衣的笑了,比划手势,白衣也笑。什么师尊,你叫得古怪。白衣说,我叫天聋,他叫地哑。你起来。忽压过来一片墨黑的云影,抬头看,是群凤头青雀:咣咣,叫尊者!叫尊者!我便站起,头低着叫:天聋地哑尊者!

        青雀叫:咣咣,头抬起!我不敢违拗。我的脸白了红,红了白。我瞥见光秃的溪岸,刹那间开满蔷薇。雪精,天聋说,你用花铺一张床。我只得去做。这群青雀纷纷衔来花朵,我累得手脚软才铺好了这张床,我一点不知道这张用蔷薇花铺的床有何用。白衣童子又说话了,当然只有他说话:雪精,你可把外衣都脱了。青雀咣咣叫:雪精雪精,天聋地哑说,他们想看你的冰肌雪肤!

        我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恨不得马上化进泥土去了,我身体真的是冰肌雪肤才好!我哀求说我若露出身体便会融化。我这样说,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看着初升的日头,希望太阳能救我。

        青衣童子打着手势。青雀们传他的旨意:咣咣,让那日蚀!让那日蚀!太阳变成墨点,但不知何故,谷里还很明亮。哈哈,你化不了!二童子笑得地都在抖。

        我还是不脱衣裳。我想我会死了,他们能叫举国的人去死,只要一挥衣袖。我看见地哑胀红了脸,打着手势,青雀咣咣叫:雪精,你不过就是一匹白骡子!我哇一声哭了,把我变白骡子嘛!我去拉车,也比化成了水好!

        青雀用各种姿势飞,做翻译。你不会化,你看日蚀之后,水都结了冰。天聋说。我留神看溪水结冰没有,没注意我身体一下光裸了,我手足无措,浑身发烫,我的脖子,我的脸,一定好红。青雀喋聒不已:白雪红梅!白雪红梅!

        突然间,青雀七嘴八舌:她在化!让她化,化成一枝花!瘦成一枝花!二尊二尊,你们法术不灵啦!恐怕只有这群青雀,才敢取笑天聋地哑。

        羞辱中我瞥一眼二尊,求他俩开恩。他俩都张着嘴,两眼放光。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这副傻模样!可天聋地哑怎么会变傻?

        这时响起难解的对话,天聋地哑和聒噪的青雀,当翻译,好厉害,这小妮子与那人兽蛋儿,挽的这个七宝楼台之结子,精诚所至……是呀是呀,若废了这小妮子,这这……他俩摇头叹息一会,便转身离去。

        不知何时,蔷薇花落得我满身都是,等于给我穿了件花衣裳。我这时热血沸腾,反正我觉得自己都死过了,所以什么都不怕。我冲上去揪住他俩甩在身后的衣袖,不让走。咣咣,鹤仙,鹤仙!我学青雀的声音,放了他呀!

        他俩转身盯着我:大胆!青雀咣咣:好大胆!好大胆!

        雷车应声而降,雷公一脸杀气。我觉末日到了,索性大叫:二尊,劈了我吧!

        他俩干瞪着眼,这样过了许久。我再看时,二童不见了。雷公已无凶相,讪讪笑道:若劈了这小妮子,不知如何下雪?

        我看自己身上,衣服好好穿着呢!沟里流水有声,风吹送来阵阵花香。我方拖着疲软的双脚,去到溪边取水。”

        雪精讲述时,诸兄也都来了。却见雪精的身子慢慢变窄缩小,眉尖搭下,下巴尖削,肩头收拢,腰肢已无。因为面额消失的原因,空余盛满一对眼眶的如海似湖的明晃晃的泪水。可她依然好好站着,不摇不晃。姊妹们虽然惊惶,只将她环绕着,都不敢碰她,害怕碰就成一泡水。见她在融化过程中,瘦了瘦了,仍不改其美,纤细而已,怎么看、从各方看都很美,最后化成一滩水渗入地下。

        其间,姊妹们面面相觑,欲伸援手又知其为不可能,欲流泪呼喊又怕冲扰了这揪心的寂静、哀婉的美丽……而当这一切都消失,姊妹们都失声痛哭。巢父更跑去山谷中号啕大哭,将一道干谷哭得流水淙淙,草长鱼游。他哭够走回大声道:“嗨,别哭了!别哭了!幺妹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扫晴娘、舒姑、毕方便在一起商量。扫晴娘过来道:“大长兄,二姐,我们三个即刻动身去昆仑之丘,将幺妹所言,带给小弟!”舒姑道:“想看一眼他笑的样子!过了这许多年,小弟那变僵硬的脸,不知还会不会笑啊!”

        麻姑道:“五妹,六妹,毕方,此时大姐、王子乔、三足鸟,他们正在炎火中徒步呢。”“是呀,大姐他们去了已有时日,但他们并没有带去什么消息。我们这就去!”

        巢父道:“去,去,有毕方就好!”

        窃脂道:“喳喳,我也去!”麻姑道:“你?”“我不过爱收拾涂抹,巾巾扯扯,别人嫌我拖沓。我知两位姐姐一个怕狂风,一个畏烈日,我跟两位姐姐做伴正好!”扫晴娘、舒姑高兴说:“那好呀!”婴勺道:“若能从此戒了窃脂的毛病,才好。”窃脂向她啄去,婴勺尾一摆,勺子上涂了粒胭脂。笑道:“你去后这些日子,我也有胭脂好用了呢!”

        8

        蓐收身长一丈三尺,仪容瑰玮,袍服炫丽,踏双龙以行,乃美景及掌刑之神。其有二窟,一在汤谷,一在崦嵫。扶桑枝柔,朝霞妩媚。虞泉波壮,落日辉煌。问宇宙自然之美景,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人尽晓夸父逐日,未晓蓐收之与日伴行。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日登于扶桑之上,爰始将行。黄昏日入崦嵫,经于细柳,入虞泉之池,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日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此前人之述,今补其罅:地非平直也,曲也。日星夜返汤谷以捷径,为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之百一。

        蓐收与日伴行,宇宙美景尽在望中,此其乐也,而帝不解。帝闻蓐收之事,与九天诸神之竟日燕游,大异其趣。召问之:“汝日行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仙鬼人间之善恶美丑,或知之乎?”蓐收曰:“观景尔,其他知之甚少。”“可察之乎?”蓐收不解其旨,曰:“差可察之。”帝转头与座侧二童小语。二童曰:“咄!帝今封汝为掌刑之神!”言甫竟,蓐收又生一面:瞪目披发,傲睨狂悖,头长角,手如鹰爪,左耳挂蛇,右耳垂一火轮。成两面人矣!心剖为黑红两半,以优游赏景,刚愎量刑。其位只在二童之下。而无量数劫以来旅途结交渐与之疏离,中心忧郁,谁可倾吐者!

        9

        麻姑居云翠山石室,既久,石头之家具、门窗皆成美玉。辰至午时阳光射入,室内云霞霭霭,宛若九天洞府。石室园中鸟语花香,麻姑挽双髻,散发垂腰,执卷闲坐,花篮在侧。人与石与兰草皆雅静,惟脚边香炉生数茎烟袅袅欲语。

        麻姑手爪长四寸,诗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无以形容手爪之柔美。麻姑降东汉蔡经家,经谓此女子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经忽顿地,两目流血。

        姊妹倩麻姑搔痒儿,雪泥鸿爪、雁行渡月,无以形容皮肤之享受。萼绿华指着池中莲花:“二姐能搔花儿的痒痒么?”麻姑舒开手爪,轻挠池边数朵莲花,便如有千百只手爪,轻挠一池莲花。盛开的莲花都消受不了厌厌欲睡,小荷都快活得张开了尖角。

        楚将秋筑城御吴。秋猛悍,督工严酷,工役鸡鸣即起,二更乃息。麻姑怜民之苦,为天鸡搔痒儿,天鸡迟鸣,群鸡相效,众工役得以少息。然吴兵至而筑城未竟,城陷,流血漂橹。帝怪罪,二童令雷公击之。可怜麻姑之面如墨洒丝绢。

        幸窃脂为二姊盗来西王母脂膏,麻姑晨起涂抹,面孔恢复如初,可保持两个时辰。她便在此时出至户外。

        这日麻姑园中执卷。小园山石玲珑,香草葳蕤。彩霞氤氲,人面若花。蓐收云端俯瞰,叹天下小园美景,此为第一,乘兴而至。麻姑奉茶毕,敛襟坐于侧。蓐收道:“香茶润喉,兰草养眼,有琴更佳。”麻姑起身道:“大神辱降,敢不从命。”言讫,窃脂化为女童,抱古琴跳跃而出。麻姑方捻柱调弦,自觉脸色已变,掩面道:“大神恕罪!小女有不适,须回房调息。”

        蓐收知麻姑面疾,自刺其目,以血涂面可愈。此时不置可否。窃脂喳喳:“此是后园深闺,大神请移尊趾。恕不送,明日请早!”蓐收突瞪目披发,头上生一角,左耳挂蛇,右耳垂一火轮。狂笑曰:“此女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突推琴,仰百孔千疮之面孔,双目圆瞪,射出两股鲜血。

        蓐收纵是故意,亦惊恐后退。视其转身入室,急叫道:“以血抹脸,尔疾可愈!”窃脂闻之,忙入室为之涂抹。

        少顷麻姑出,已是容光焕发,肤色如玉,而蓐收已去。

        麻姑乃于庭中焚香,迎请蓐收,为之搔背,后蓐收以时来。这除无所不知的天聋地哑,无人知晓。蓐收偶言:“此大乐也,何不令二尊者受用一次?”麻姑恚恨曰:“如是,我必抠出二童眼珠,以雪鹤仙之恨!”蓐收惊捂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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