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收网（一）
沈旭晏的不济给了黎莘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她望见沈旭晏愤懑地低垂下头，双手紧攥，又恨得无法说出一句话，而沈勉高坐在龙椅之上，却满面疲倦又渐显无奈，便知道时机到了。
沈勉本就是将黎莘传召来解决这个烂摊子，是以即便现在气氛尴尬，黎莘也能名正言顺地插上一脚。
就听黎莘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奴婢愿为此事效犬马之劳。”
沈勉垂眸打量了一阵黎莘，明明事情能够得以解决，但他心中却并不算畅快。
相反，他看着自己偏爱已久，又耗费心思栽培的大殿下就这样在一个女官面前失了分寸，倒是更觉得遗憾与失望。
“那你便告诉他，雍城的生意他铁定是做不成了，让他不要费心思。若番邦还有合作之意，那朕可以不计前嫌恢复贸易往来，但若他们不想，那边就此分道扬镳。”沈勉有些不想待在这个憋闷的大殿上，便对黎莘吩咐道，“时辰不早了，不要说多余的话。”
“是，陛下。”
黎莘应下之后，很快就转头对番邦使臣交代到位了沈勉的意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大殿上讲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使臣一阵纠结的点头下，以对方的妥协告一段落。
虽然这都是沈迟白提前就打点好的剧情发展，但黎莘目前这弱不禁风的身体状态，也着实让她在长时间交涉后累得够呛。
黎莘冲使臣礼貌地点头一笑，余光扫了一眼在这一盏茶时间内，愤怒被消耗殆尽的沈旭晏，最终对昏昏欲睡的沈勉道：“陛下，谈妥了。”
沈勉掀开眼皮，漫不经心地看着黎莘问道：“你如何说？”
黎莘应声：“陛下，番邦那边本无恶意，不过是想谋一笔更为划算的买卖。但奴婢也如是同使臣交代了您的想法，告诉他们其中利害。好在使臣果真是个明白人，并未有忤逆陛下您的意思，觉得可以继续与陛下您的合作。”
沈勉虽有怀疑，但他毕竟也不会番邦语。而此时他也疲于交涉，便对黎莘道：“那你告诉他们，口说无凭，三日内朕要等到番邦的文书。”
碍于沈勉重新陷入困倦之中，在场众人也没有多做耽搁。随着沈勉交代一声，众人就等着相继退下。
沈勉念着黎莘身体不适，这次又算小立一功，便准许黎莘在使臣离开后先行退下，想等人都散去之后再教育一番沈旭晏。
可黎莘轮椅才转动方向，就被沈旭晏一把抓住。
“半刻钟的对话你就转述了这些？”沈旭晏仍是单膝跪在地上，在同一高度下直直瞪着黎莘，“孤如何相信你没有隐瞒？”
由于在场围观的人也不少，黎莘也无法确定里面是不是真的无人懂得外语，她无法冒险欺君，所以这一番对话倒真的是实打实的商业交涉。
“若是大殿下不信，奴婢可以原原本本将方才的对话逐字逐句转述，”黎莘缓声浅笑，“奴婢只是不想耽搁了陛下的休息时间罢了。”
黎莘方才所为并无半点可以诟病之处，而她心中有底，说话便更是从容不迫。
只不过在这些明面交流传达的意思之外，黎莘倒是的确读出了一些别的深意。
在使臣几次提出的要求中，黎莘在商议好的演技之外，发现对方似乎的确是对沈勉的规划有所不满。
近几年番邦发展迅速，贸易水平也好，生活水平也好，都是稳步上升。可是沈勉这边的合作，从五年前达成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增加半点油水。
如此一来，这一笔买卖几乎对番邦来说就成了鸡肋一般的存在。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次真假话参半的交涉能带来意外之喜，黎莘是着实没想到的。而她原本可以将这些自己的猜测转述给沈勉，但在抬眸看见沈勉的昏聩之态后，她还是选择了藏下这份心思。
可黎莘没想到的是，沈旭晏竟然能这样敏锐。
沈旭晏此时怒目圆睁地瞪着黎莘，就好似要用目光将黎莘拆吃入腹一般。
他分明已经是穷途末路之势，但却仍然还给了黎莘一种与旷野上猛兽近距离接触的感觉。
其一是野性，其二是直觉。
黎莘话一说完，本想走，却无奈沈旭晏仍是紧紧攥着轮椅不肯松手。且不说因为沈旭晏的身份黎莘不好反抗，就算她能反抗，以她的气力也定然耗不动沈旭晏。
大概是金銮大殿之上没有了外人，才使得沈旭晏更肆意起来，而即便是注意到他举动的沈勉，也只是顾念沈旭晏今天的境遇，叹声道：“晏儿，你就暂且不要顾念这些事了，避暑之行的这些时间你就当修身养性，缓一缓心中躁闷吧。”
说完，沈勉便从龙椅上起身，准备顺着离开这一举动将今天的闹剧画上句号。
但沈旭晏显然不满沈勉，在他眼中，沈勉的作为无非就是对黎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偏袒，他从地上起身就道：“父皇！儿臣可有说错？”
沈勉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子，狭眸道：“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在场几乎是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沈勉话里的怒意，唯有沈旭晏反被这怒意激起了逆鳞：“父皇自小便教导儿臣要实话实说，儿臣不过是应了父皇教诲罢了。”
大概是这话实在过于大逆不道，听得就连黎莘都不禁回头看着这企图道德绑架当今天子的逆子。
可沈旭晏怒气冲昏了头脑，他只气自己的父皇竟然连同外人一并打压自己，便又迈进一步：“常言道忠言逆耳，可什么时候连真话也不能直言了？”
在一旁听了全程的黎莘虽然没有看见沈勉的神色，但猜也能猜到沈勉当下神色一定不好看。她不禁为沈旭晏扼腕，心说：我能想到你会把自己作死，没想到你比我们还着急。
黎莘不禁将头扭过去，避开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争锋。
“放肆！”沈勉低呵，“这是你作为皇子该有的气度？”
沈勉作为在为已久的帝王，在气势上，当真是强压了沈旭晏一头。
平日里黎莘尚未察觉，但今日沈勉动怒起来，她倒是切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子气概。
过往缠绕在沈勉身上的颓败之气在一声怒喝之下一扫而空，紧接着的就是齐齐跪下的所有下人以及被震慑得愣在原地的沈旭晏。
黎莘虽然身体不适，却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她没办法再观察沈勉和沈旭晏的表情，只是一直低头跪着，听到沈勉那边传来一句：“大殿下累了，送大殿下回宫休息。”
话毕，沈勉带着愠意拂袖离开。一场闹剧也以沈旭晏被强行送回翊兴宫告一段落。
入夜之后，沈勉难得没有投身后宫，而是在御书房内一直停留到了晚膳之后。
打点完沈旭晏那边事宜的江总管回到沈勉这边，见沈勉没有愁眉不展，便上前道：“陛下，知子莫若父。您素来宠爱大殿下，想来今日您也能明白大殿下这是气急了，才出言顶撞。”
只有常年相伴的主仆二人时，江总管说话也多带了一些温情。他刻意提及父子之情，也想通过这个缓和一下今日两边的矛盾。
见沈勉没有开口，江总管便在默许之下接着说：“大殿下年少气盛，正是需要有你这样的严父引导之时，您可千万要注意龙体，才能逐日教导大殿下啊。”
江总管在沈勉身边多年，自然懂得沈勉的心性。果不其然，几句话后沈勉神色确有好转。
只见沈勉轻叹了一声，对江总管道：“明日早朝之后，传朕口谕，大殿下今日身体不适，将随朕一同前往避暑之行。宫中不可无人打点，特命二殿下沈迟白于此期间代理监国。”
江总管微怔，本以为已经将沈勉劝回了心意，却不料沈勉竟然愈发坚定，于是他只好小心询问：“陛下，监国并非小事。若您当真不放心，大可让都城中每日来回传递消息来监管朝政，并不一定……”
“江鹤，”沈勉一字一顿，用烛火忽闪下的一个带着厉色的目光打断了江总管，“你不需要再为晏儿说话。”
今日一出意外之后，沈勉确实少有的气急攻心，他气自己多年心血白费，更气沈旭晏质疑他的权威。
可冷静下来之后，却是连沈勉自己都发觉，他今日思绪是少见地清明。
话说出口，他便更加笃定：“如今晏儿心气过高，若朕再是处处娇惯他，他只会变本加厉，愈发不将朕放在眼里。”
江总管这才明白，沈勉之所以将沈迟白留在都城中监国，并不是因为有多信任沈迟白的能耐，而是因为沈勉自己的帝王权威受到了威胁。
而沈勉在面对这份威胁时，深思熟虑后，选择了让两个亲生皇子互相掣肘厮杀。
面对沈勉的抉择，江总管不再多言。
他应声退下，一直到退到御书房之外时，才隐隐后怕地拭去了额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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