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
秋夜，上弦月高悬。
晚风拂过林梢簌簌作响，好像层层叠叠的叶子后有着无数双眼睛，正对着抱剑而行的少年虎视眈眈。
陆兆渊屏气凝神打量着四周环境，没留神脚下一软，仿佛有只手攥了他脚踝一把，心脏咚地一跳，在背后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慢慢低下头——结果发现只是地上有颗小石子崴了他一下。
要命……
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绝对、绝对会在发现异样的时候赶紧上报宗门，而不是独自一人追着那抹可疑的红色身影进入密林。
他攥紧了长剑，壮着胆子打量四周。
忽然，他脖子旁边仿佛被人吹了一口气，凉凉的，一丝热乎气儿都不带，伴着一声浅笑——
“你是在找我么？”
楚溯寒揉着耳朵，看着指在自己胸前抖啊抖啊抖的长剑挑了挑眉。
“……你至于吗？”
方才他在陆兆渊耳边的一声轻语造了大孽，陆兆渊的惨叫声仿佛要把他耳朵震聋，林间疯狂响动，数以百计的飞鸟扑棱棱飞上天空，遮掉了那本就稀薄的月光。
“……我没把你怎么样吧？”
陆兆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双手紧紧抱着剑柄，嘴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在嚎些什么，反正不大像是人话。
“别嚎了！！！”
最后有点恶狠狠的三个字起到了丁点儿作用，陆兆渊收了声，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眼前的青年模样长得很是清隽，天生一副好皮囊，然而经月色一照却显得格外苍白，尤其他穿了一身红衣，更衬得那皮肤丝毫血色都没有，仔细看上去白得有些吓人。
他就又哭了：“鬼鬼鬼……鬼啊啊啊啊啊！！！”
楚溯寒一点都没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他一个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莫名其妙穿了书，还是一个正在连载的小说，原著剧本没写完、一路全靠自己蒙。
他穿的这位原名叫楚湘，出身修仙世家、天赋极高，小小年纪就在修真界颇具盛名，却硬是把自己作上了邪路子，最后被自己的亲师弟一剑捅得魂飞魄散，仅剩的一点点残魂被关入黄泉炼狱，不得轮回转世。
行……吧……
回想起他绝望地去试自己手指温度的时候，那个心情绝不比自己现在的体温高多少。
他刚睁眼的时候还在黄泉炼狱，天上天下一派猩红色，他孤身一人坐在岸边，脚下是涛涛澎湃血海十里，海浪翻滚着拍打在岸边，带来令人作呕的腥味。
天上轻飘飘落下来一张纸，就垂在他的脚边。
黄泉炼狱里的都是罪孽深重的恶鬼，为了防止他们联手搞个大的，都是单独关押，因此四周除了海浪声没有别的动静，大约是为了符合环境，传达任务都用书写来代替。
npc草纸的话写了很多，但有用的信息就那么几条。
第一，已知目前的鬼身魂魄有缺，补全魂魄让原主愉快地去转世，他就可以回到他朝思暮想的现实世界。
第二，因为开局着实很窒息，遵循人性为本的原则，保留了原身的所有本领给他，好赖不计原身活着的时候也是个贼能打的角色，他硬件设施还是跟得上的。
第三，祝你好运。
下面最后一行小字：看完销毁。
楚溯寒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恕他眼拙，他实在没看出“人性为本”这四个字在目前的开局里体现在何处，这好运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来。
人生无望。啊不，鬼生无望。
他将那张纸折成了纸飞机，对着澎湃的海浪，咻地扔了出去。
没办法了，无论后路怎么走，第一步肯定要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原主死在人间，那些没了的魂魄再怎么飘也不可能在这个鬼地方。
他看着昏昏沉沉的天色，再度沉思——这可咋整啊。
下一刻，只听见“轰隆”一声，整个黄泉都抖了起来，只见方才纸飞机消失的地方忽然坍塌，露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窟窿。
楚溯寒：“……”
那么问题来了。
我为什么不扔得近一点儿。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成功跑了出来，黄泉炼狱的结界在他身后慢慢合上，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拥抱一下这人世间的新鲜空气时，他就发现有人把他跟上了。
那人此时正在一抽一抽地哭。
“……陆兆渊，是吗？”
陆兆渊险些打了个哭嗝，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你你……你怎么会认识我啊？！我没得罪过你啊，你不要乱来！！”
楚溯寒：“……”
感谢原著，且看他腰上系的引渡门玉佩，手里握的赤色长剑，然后再配上怂了吧唧这个样子，除了陆兆渊还真找不到第二个人。
楚溯寒无意跟他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设定，于是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别嚎了，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我，要不然——”
说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差点儿把对方抹晕了。
楚溯寒抓着他的领子：“你不认识我？”
“不不……不认识啊。”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黄泉结界破了，是你做……嗷！？鬼大哥、鬼大哥！我也只是猜测，循着气泽跟过来的，你别激动！”
鬼大哥脸都绿了。
楚溯寒松了手，一时间百感交集。
原主生前与陆兆渊同属于引渡门，算起来是他同门师兄，但死的时候陆兆渊还没进门派，如今这么看，怕是整个引渡门都对他讳莫如深，是以除了当年的故人，应该没人能认出来他这张脸。
他身份尴尬，行走在原著世界里，被人认不出来是最好的，此为一乐。
然而……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黄泉结界破了是他干的，而且还沾染上了他的气泽……气泽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个破纸飞机不就是给他开了个方便的金手指吗？！
楚溯寒思来想去，还是站起身准备开溜。
眼下一个陆兆渊他还勉强能应付，再来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就招架不了了。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天上的月亮正巧被飘过来云彩遮住了光芒，世界陷入了沉沉的暗色，他左脚还没迈出去，只觉得身后一股长风呼啸而过，连带着一声长剑嗡鸣。
他眼睛轻轻一眯。
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剑光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剑气之快之狠直接将他前方的树木嵌了一道又深又重的口子。
楚溯寒立刻弹开，右手一伸，一条长鞭自他的腰间飞出，迅速攀附在他的右手上，再一抖，森森的鬼气立刻充盈了整条鞭子。
他看都不看，直接伸手那么一甩！
仿佛大梦一场空，那一道鬼气十足的鞭子打散了刚刚聚集起来的浓雾，月亮也从云中探出头，薄薄的月光洒在执剑的仙君身上，刚刚只照到他腰间的玉佩，下一秒，他就消失在原地，腾空而起。
地上的陆兆渊已经开始忍不住哭：“四师兄——！！！”
四师兄？
还没调出人物资料卡的楚溯寒脑子一空，就听见沉沉的声音从天幕中传来。
“生前若不是恶贯满盈，也不必进黄泉炼狱受这么多年苦楚，如今你不遵法度、强开结界、逃回人间，若还不知悔改、束手就擒，连黄泉炼狱你都待不得。”
楚溯寒抬头。
月光恰在此时倾泻而下，落在他的眉眼。
年轻仙君踏着月色而来，束着高高的马尾，一身洁白无暇的长袍上唯有腰封处有一抹别色，那是一枚翠色玉佩，更衬得君子皎皎，令人陡然生出一股敬而远之的肃穆。
对视的一瞬间，二人一怔。
楚溯寒：“……”
他想起来陆兆渊的“四师兄”是谁了。
他张张口，只觉得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哪句。
只见那人缓缓落在高树上，垂眸看他。
下一刻——
严烬衡：“……剑来！”
楚溯寒：“……你还真下死手啊！！！”
一刻钟后，空地上七零八落躺了不少的残枝落叶，剑气却硬是扫出了一片净土，留给坐在地上抱着他四哥大腿的陆兆渊，以及被长剑抵着脖子的楚溯寒。
楚溯寒举了举手：“我说碧华仙君……”
严烬衡目光沉沉。
楚溯寒举起手，断魂剑瞬间又逼近了几分：“……你看眼下这个状况，我又跑不了，这个东西你能不能摘掉？”
他一身红衣黑靴，却在左手手腕上扣了一个明显不搭的白色护腕，用金色刺了引渡门的门徽。
原著有云，这叫追灵扣，引渡门在对付穷凶极恶之徒，担心他们一不留神跑了的时候，就会用追灵扣将他们锁住，这样无论人间黄泉、无论生或死，都可随时定位。
严烬衡目光微微偏移了一下，然后回到他的脸上：“你方才想逃跑不止一次两次，并不安分。”
楚溯寒：“……”
那也看对谁啊好吗？！你看我对你五师弟就没怎么样，还能问两句话，但对你我就得跑啊！！
热知识，严烬衡就是小说里在十年前把原主人魂封禁黄泉炼狱的亲师弟，师门排行第四，封号碧华仙君。
严烬衡拎起哭得快背过气的陆兆渊：“你伤着哪儿了？”
陆兆渊哭哭啼啼的：“没……”
“没有。”
严烬衡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替陆兆渊说话的人。
楚溯寒被他看得一怔：“……我实话实说而已，是他先跟着我的，我就问了他几句话，什么都没干呢。”
严烬衡眯了眯眼：“你想干什么？”
楚溯寒：“我……”
我想去死行不行。
楚溯寒面上还能端得住，内心已经崩了。
上辈子最后一面是严烬衡一剑捅了他，这辈子第一面是他俩轰轰烈烈打了一架。
行吧，他俩真是没有兄弟缘，见面就掐。
眼瞧着那断魂剑又往自己脖子上靠了几分，楚溯寒不得不抬了抬下巴：“碧华仙君，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你就去问问你师弟，他总不可能帮着我骗你。”
严烬衡不说话，但还是把那要把他就地处决的眼光收了回去，转而看向旁边抽了半天话都说不利索的师弟。
陆兆渊虽然胆子小，但到底还是个实诚人，忍着那股子往上抽的泣音，点头道：“是……是没做什么，他他他就问了我几句话。”
“什么话？”
“问我跟着他做什么。”
严烬衡没说话，但目光示意陆兆渊把话说完。
“……黄泉炼狱的结界破了，各大门派都在探查究竟是什么情况，我在缺口处察觉到这位鬼大……呃，公子的气泽，于是就跟过来了。”
于是严烬衡又把头转了回去。
楚溯寒……楚溯寒没话说。
前尘往事让严烬衡对他没有好感，如今这个架势又好像是他出来就把他五师弟劫持了，现在他五师弟又把黄泉炼狱结界的锅扣在他头上，他要怎么说才能让严烬衡相信呢？
自戕谢罪吧，来得快点儿。
严烬衡眸色深沉，却并没有立刻应了陆兆渊的说法。
他收剑归鞘，然后祭出一条缚灵绳把他双手捆好，又伸手在他后腰拍了一巴掌。
楚溯寒抬头：“？”
陆兆渊惊讶：“？”
“黄泉炼狱结界崩裂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还不能轻易有定论。”严烬衡看见楚溯寒的脸色略略缓和，又补了一句，“但你也别高兴得那么早，兆渊说上面有你的气泽，所以你也不一定能完完全全摘得干净。”
楚溯寒：“……碧华仙君，下次咱可以把话说完，不用看一句蹦一句。”
严烬衡不理他：“所以，在查清楚之前，你老老实实跟着我们走，不许离开。”
楚溯寒一惊：“我——”
我还有事儿呢！
“你什么？”严烬衡瞟他一眼，“没被就地处决很不服气？”
他的手探上他的灵脉，虚虚点了两下然后抬头：“你是残魂？”
楚溯寒：“是……？！”
他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了。
修真界中，引渡门以引灵渡魂、修补残魂为己任，对于残魂的感知自然会更加的敏感一些。
可问题是——
“你不认识我？？？”
严烬衡抬起眼皮望着他。
他这个人长得很硬朗，直白来讲就是不大近人情，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很吓人，看上去仿佛分分钟能抽剑砍人，尤其那张薄唇，薄唇人多冷情，仿佛再多求情抑或是别的，对于他而言都毫无用途。
“我应该认识你么？”
于是他就看见楚溯寒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好家伙，严烬衡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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