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光姬
庆长二十年，德川秀忠将军第六个女儿生于严冬的凌晨时分，难产一夜的达姬（崇源院）终于艰难地诞下孩子。
此时恰好是冬日里第一次太阳升起，困扰将军多时的雪灾终于有了转折的机会。高兴的将军遂破例，给这个未足月的孩子取名为光姬，与长子德川家光同一字。
同年，将军灭丰臣家接回长女千姬，便更加笃信幼女光姬是上天赐给他的座敷童子。
宽永五年，已退位的前任将军和现任将军终于想起，这位备受瞩目的公主殿下因为前年崇源院逝去，十三岁还没有订婚。
此时，因为其高贵身份和名满国内的第一美人之名，想要求娶光姬的大名已经排成队。而妖怪中却开始流传着得到光姬便能成为众妖之首的传说，若不是大奥有诸位强大阴阳师设下结界，光姬早已被掳了去。
胧月夜
身着紫锦蝶纹小袖披白绢染色藤花纹袿，长发垂地的公主殿下正坐在床前独自赏月，身上还附着几瓣夜风吹落的晚樱。
突然间狂风大作，樱吹雪向光姬袭来，使得她不得不展开手中桧扇掩面，抵挡突如其来的袭击。
等到狂风退去，光姬怯怯地从扇后露出一双琉璃珠般清澈的眼睛。
透过窗可看见外面庭院的树上坐着一个发型奇异，衣着凌乱的男人。男人端着的酒杯中倒映着朦胧月色，遥遥向她致意。
“美丽的公主殿下，要不要同我共饮此杯？”
与光姬平常所见的近侍武官大不相同，男人脸上奇异的纹路，配上他不羁的外表和那似是挑逗的笑容，浑然带着山野浪人的痞气。
“你是……妖怪吗？”
光姬将桧扇合上，露出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带着些许喜悦之色。
只是一眨眼时间，男人就出现在她身前，翘着脚坐在窗台上，金色的妖瞳满是兴味地与光姬四目相对。
真是……超出想象的美丽啊！
男人内心感叹着。
近看之下也没有任何瑕疵，完全挑不出缺点的美人，光姬就像她的名字：如光辉耀眼的神女。纯洁、温柔、完美，完全不同于女妖的酥媚入骨。
想要放在手心中虔诚供奉，却又忍不住想让这张脸露出被欲望所折磨，红着眼眶泪如断线珍珠，只能祈求自己的脆弱模样。
因为神圣，所以亵渎。
“殿下非常聪明，我确实是妖怪。在下乃百鬼之主奴良滑瓢，公主殿下不害怕吗？”
温热的吐息喷吐在光姬的耳边，带着男人特有的气息和撩人的酒香，月光透过树叶洒落斑驳光影，空气暧昧地几近黏稠。
如果说之前的奴良滑瓢只是好奇，现在的他已经决定要带走这位公主殿下。妖怪向来遵从己心恣意妄为，何况是大妖怪滑头鬼？
既然一见钟情这种过去奴良滑瓢不屑的愚蠢行为已经发生，那他就不会再纠结后悔。
妖怪生了执念，比人要可怕千百倍。
“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坏啊。”
少女粲然一笑，眼底藏着天上繁星。
天真的公主殿下不晓人事，不通情爱，哪怕无数王孙公子捧来明珠千斛黄金万两也不为所动。
迟早有一天，她会披上羽衣飞往月宫，谁也得不到她。
如果将这位辉夜姬大人拉下凡尘，那清丽无双的面容又会露出怎样有趣的场景呢？
尽管奴良滑瓢现在就想将光姬永远收藏在他的手中，可强取豪夺不是奴良滑瓢的作风，他不想让他所爱的女人在除了床上之外的地方流泪。
奴良滑瓢握住光姬柔若无骨的手，强势地将光姬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足下一点纵身从窗台跃到庭院的树上。
“啊——”光姬轻呼出声。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新奇大胆的体验。她的父母兄姐都爱极了她，唯恐她受到一点点伤害，哪怕身处守备森严的大奥，她的身边也跟随着带刀女侍和巫女，只有入夜睡前这段时间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独处时光。
周围的风景快速闪过，耳畔是奴良滑瓢肆意的笑声。
胧月夜行。
夜晚的江户城内，只有葭原灯火通明，照得月亮都失了颜色。今夜太夫谢绝几位恩客的求爱，等待某位男人到来。
出乎太夫意料，不羁得不可思议的男人怀中竟是一名衣着华美的贵族少女。
少女眉宇间全然是葭原游女们模仿不出的天真无忧，只有足够的权势才能用珍宝堆砌成这般洁白无瑕的倾城之色。单单少女所穿袿上作为花纹的金线，一小段就等同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
人来人往的地方最藏不住秘密，尤其是青楼赌场等地。
能让年幼的女儿全身衣料都是西阵出品的顶级蚕绢，还有衣料上据说全日本只有不到五人掌握的织金技术及那从唐土传来神乎其技的刺绣，整个江户都寻不出几家。
漂亮未婚身份尊贵且备受宠爱的贵族少女，太夫稍微一想就能猜出少女是出自哪家的某位小姐。思及至此，美艳的太夫脸色煞白，琵琶也乱了音调。
大奥的无价重宝光姬被绑到葭原，就算光姬毫发无损地回去了，为了心爱的妹妹名声，她也必然要被将军灭口。奴良滑瓢这种一看就是大妖怪的强者不怕，太夫却不能不心惊胆战。
奴良滑瓢哼了一声，放下杯中酒。
“阿振，你累了就先休息去吧。”
太夫如蒙大赦，抱起琵琶鞠了一躬，匆匆退出门外。
他低头却见怀中少女以扇掩面，眼露不忍之色。奴良滑瓢以为贵族女子必定厌恶游女，他将光姬带到这来本就存着几分逗弄的心思，欲见见这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变脸的模样，却不想光姬竟怜惜游女。
“公主殿下可怜这游女吗？”
光姬摇了摇头，长叹道：“不，我只是替她感到悲伤。”
奴良滑瓢闻言笑着说：“阿振是葭原最上等的游女，多得是愿意花千金买她一夜甚至为她赎身的人，哪来悲伤可言。”
光姬转头望着那双金色妖瞳，她与奴良滑瓢此时只有一柄桧扇的距离。
“就连‘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歌姬也落得‘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结局。由古至今游女向来身不由己，待到年老色衰，又有谁来替她撑起一身光鲜？”
奴良滑瓢听不懂光姬话中诗歌，却也明白光姬为游女将来可能面临的晚景而悲伤。
日本贵族向来注重汉学，菅原道真极其推崇汉诗尤其是白居易的汉诗。紫式部也是受到白居易《长恨歌》影响写下著作《源氏物语》，也教导藤原彰子学习汉诗。她的敌人服侍定子皇后的清少纳言也在《枕草子》中屡屡提及白诗，将能化用其诗典故之举视作风雅。
上层贵族无论男女，如果连《长恨歌》都不懂，定是要被人耻笑。即使是后世日本与中国交恶，日本的大文学家如夏目漱石、森鸥外和中岛敦也都学习汉学，可见汉学在日本的影响。
光姬从小学习汉学，尤其精通汉诗，与公家小姐们对诗论文也能轻松取胜，令将军倍感骄傲。知道讨好光姬让光姬开心比直接奉承将军还有用，无需多说就陆续有人送来无数与汉学有关的宝物，其中还收藏有名画师狩野山雪的《长恨歌绘卷》。奴良滑瓢不过是山野出生的妖怪，他眼中的一切事物自然和出生起就满眼富贵的光姬眼中所见到的截然不同。
光姬认真的模样令他心痒，奴良滑瓢轻笑着将桧扇夺来，低头欲在好奇的光姬未抹口脂的粉唇上落下一吻。
可未等他偷香成功，几道咒印就迅速将他牢牢定在地上动弹不得。驾式神破窗而来的花开院秀元端得一副温柔如水的模样，伸手将不知所措的光姬拉起好声安抚。
虽然久闻光姬拥有神佛都为之赞叹的容颜，但第一次见到光姬这样惊人美貌还与之近距离接触的花开院秀元还是心神失守了一瞬。无怪滑头鬼也会动心，这位光姬殿下实在生得太美，若不是生在位高权重的将军家早就长成祸国殃民的一代妖姬。
德川光姬，果然名副其传。
轻轻拨弄几下就挣脱咒术的奴良滑瓢也不恼，一个闪身就飞出窗外立于高墙之上，手中还悠然自得地端着一碟酒，在月光下显得英俊异常。
“看来公主殿下该回家了，那么，下次再见吧。”
尾音落下时已不见身影。
无奈的花开院秀元也追不到滑头鬼，将光姬赶紧送回大奥让将军安心才是他的主要任务。
女侍巡夜时发现光姬房中空无一人，伴随的巫女察觉屋里残留着妖怪气息大奥立刻就翻了天。将军也不睡了亲自坐镇，命一众阴阳师占卜光姬所在，带不回光姬就提头来见。
御门院和花开院，或者说安倍和芦屋，由于传承多年自然知道光姬是被大妖怪掳走。光姬天生纯净灵体，和几百年前的神代宫巫女同样体质，注定是妖怪眼中的宝物。
御门院和花开院两家是宿敌，因将军召唤同为将军门下豢养的阴阳师，守护整个大奥尤其是这位光姬殿下。这次光姬在被诸多阴阳师严防死守的情况下仍被掳走让将军大发雷霆，如果光姬出了什么事两家没一个能脱罪。
大奥内
将军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将妹妹一把抱入怀中，堂堂男儿竟落下泪来。
“光姬，我的光姬啊。”
年轻的将军在得知心爱的妹妹被妖怪掳走后，忧心得根本无法安心睡下。他的妹妹可爱得像竹子里诞生的天女，哪里能面对穷凶极恶的妖怪。
“让兄长操心了，光姬很好，那个妖怪没有伤害光姬。”
光姬用软糯糯的声音安抚着自家哥哥，至今没有任何子嗣的将军把妹妹当做自己孩子疼爱，光姬受一点点苦都像在将军心上划刀子。
前些日子某个侧室冒犯了光姬，将军问都没问就毫不犹豫地将侧室赶回娘家。侧室和妹妹是不能比的，他可以有很多侧室，光姬却只有一个。
被男妖怪掳走的名声不太好，为了光姬将军将舆论压下，对外只称女妖嫉妒光姬美貌掳走，知情的阴阳师也不敢没脑子宣扬。
而这件事，只是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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