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绿江城6
门外仍是满天飞雪，寒风呼啸，吹得门头上的两只佛字灯笼胡乱摇摆。
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少女跟前，清瘦的身形很轻易便遮去了明灭的灯光，将少女笼罩在一片阴影底下。
吴少爷弯腰俯下身来，几乎是贴在少女的鼻尖前，手指轻轻挑起少女一缕如青丝，捏在手心端详。
又是一阵浓烈发苦的檀木香扑面而来，小玉只觉被熏得头脑发胀，呼吸困难，立即后退了几步。
那缕如绸缎般柔滑的的发丝，方在指间萦绕了一息，便飞快地溜走了。
吴少爷轻笑了一声，抬头见少女眉头微蹙，一脸防备得看着自己。
他将手负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为姑娘誊写退婚书只是举手之劳，可大周律例规定，女子无故悔婚，徒刑三月，若写明是姑娘提出的退婚，恐怕交至官府后，姑娘就会身陷囹圄。”
一如他所料，少女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心底的恐惧和慌乱完全暴露在外，一丝一毫都不加掩饰。
吴夫人与儿子对视了一眼，心中顿时明白对方的用意，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果然，这样涉世未深天真单纯的女子，是最易拿捏的了，只不过是一条随口杜撰出来的律法，便能轻松唬住她。
“分明是你们不守约定，怎能算是我无故悔婚？”小玉怒目圆瞪。
这时，仆人捧着一个木匣子走了过来，吴夫人打开木匣子从里面翻出一张泛黄的纸，递到两人的面前。
“这就是我家老爷与你阿爷签下的契书。”
小玉伸手去拿，吴夫人却手臂一抬，将契书高高举过头顶，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拿来做甚？你识字么？”
见少女一时语塞，怯懦地收回了手，吴夫人当即将契书塞到儿子的手里。
“契书上白纸黑字的写着，待你家长辈故去，你便要带着家产前来投靠，与我儿成亲，从此便是吴家的人。可这上面并未约定，你是做我儿的正妻还是侍妾。”
吴夫人的眼里满是算计：“若是你现在就跪下认错，我还能容你留在我儿的房中，做一个听话识趣的丫头。”
小玉的眼角噙着泪，心绪翻涌，咬着牙说道：“我偏不愿。”
吴夫人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那我就去告官府，将你关进大牢！料想你那病重的阿奶无人照料，别说三个月了，不用三天就咽气了！”
少女的脸色更加惨白，嘴唇颤抖着，不知还能作何应答。
吴少爷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劝说自己的母亲：“娘亲，我爹生前乐善好施，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这件事就算了吧。”
“不行！”
吴夫人看向少女的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当年老爷签下这契书，只不过是看中了你阿爷的村长身份，能为我儿更改户籍。如今你阿爷过世已是无能为力，而你一退婚，我们吴家便人财两失。”
“娘亲！”吴少爷生气得看着吴夫人。
小玉立即露出求助的眼神看向他，怯生生得说道：“我只想回家照顾阿奶……”
吴夫人见状，也立即拿起手绢掩面而泣，哽咽着说道：“老爷啊！你死得早，扔下我一个寡妇独自操持这份家业，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儿子竟为了一个乡野村姑忤逆娘亲，我还不如一头撞死随你去算了！”
吴夫人说着便冲进房门，抱起佛台上的檀木佛像就要往头上砸。
吴少爷和站在一旁的仆人手疾眼快，立马上前拦住了她。
“退婚可以！但田契绝不能还给她，不然娘亲一定要报官将这小蹄子关进大牢！”
吴少爷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娘亲，一脸尴尬得向少女拱手行礼，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姑娘见笑了。”
小玉没料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吴夫人，竟会有这么一出，当场愣住了，许久后方才回过神来。
吴少爷暗地里嫌弃娘亲的演技实在拙劣，但事已至此，他还是得把这出戏演好。
于是他又问道：“小玉姑娘，不知管事的收了你家多少亩的田契？”
“五十亩。”小玉如实回答。
吴少爷一脸惊讶，将手里的契书摊开，摆在少女的面前，说道：“小玉姑娘请看，这契书上面却写着，姑娘投靠吴家时，必携带一百亩田产。”
小玉不识字，纸上拿着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模糊的印章，全都看不懂，盯了半晌，还是看不出哪里写有“一百亩田产”的字样。
吴少爷见她的目光在纸面上来回扫荡，却神色迷茫一言不发，这才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说道：“看来小玉姑娘确实不曾习字，是小生莽撞了。”
被侍女扶到座椅上喘气的吴夫人，适时指着契书大喊道：“是一百亩没错！你阿爷本来答应出一百亩嫁妆，你只给了五十亩，现在你还欠我们吴家五十亩田产！”
吴夫人说着又是砸茶杯，又是拍桌子的，仆人侍女连声相劝，本该僻静祥和的佛堂却乱作一团。
小玉红着眼眶说道：“可是，我们家就只有五十亩田地啊……”
十年前，西戎流寇洗劫缙河村，阿爷阿奶的一双儿女皆被杀害，村里的男丁大多战死，只留下一村子的孤儿寡母。
阿爷为接济他们，变卖了家里的绝大部分的田产，只留下这五十亩田地供自家耕种。
若不是媒婆捎信说吴家要她带着田契进门，方才救治阿奶，她才不愿将家里仅存的田产拱手送人。
可如今对方却说，原定的契书上要求她要带一百亩田地给吴家，这让她如何是好？
“小玉姑娘，小生斗胆有此一计，可还姑娘自由，”吴少爷摆出一脸为难的神色，说道：“但得委屈一下姑娘。”
“你说吧。”小玉看着眼前的闹剧，只觉荒诞异常，想要赶快逃离。
吴少爷说道：“既然娘亲硬是抓着这田契不放，不如姑娘就当花钱买自由，将这五十亩良田当作给吴家的补偿，从此互不拖欠。”
小玉听罢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吴夫人又开口大喊：“说好一百亩就是一百亩！白纸黑字写着的，儿子你不要便宜了她！”
吴少爷又是眼含愧疚得朝小玉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至于退婚书中的缘由，小生便写成两家共同协商取消婚约，给双方留一份体面。”
“可我现在身无分文……”
小玉犹豫不决，毕竟阿奶的病还能去求助柳将军，但没了田地，日后她们两祖孙如何生活？
吴少爷立马开口说道：“小生愿赠姑娘二十两银子，就当作小生孝敬老人家。”
座上的吴夫人一听暴跳如雷，捶胸顿足得咒骂少女。
二十两银子对于富甲一方的吴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从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女，对此并没有什么概念，见吴夫人的反应如此之大，还以为是很大一笔钱。
不过小玉还是谨慎得问道：“不知二十两银子可以买多少粮食？”
吴少爷嘴角不露痕迹得微微勾起了一下，面上仍是一副谦恭认真的模样：“足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
小玉这才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寻常人家大多是夫妻二人与一对子女，而家里就她和阿奶两个人，只要节俭着使费，应该不止能用一年。
一年里可以做很多事情，同村的姑娘柳枝就是用了一年的时间，跟她的猎户爹爹学会了打猎，还曾拿过猎物到城里来贩卖。
她相信既然柳枝能做到的，她也可以做到。
仆人很快便拿来了笔墨纸砚，吴少爷誊写了三张文书，对少女说其中两份是退婚书，他们各自留一份，另一张则是田地转让契书。
小玉看不出文书上写的是什么，但见对方一脸诚恳，还亲手递来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的正是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
于是她便选择相信对方，在三张文书上分别盖上手印，将其中一张退婚书折叠好，塞进袖子中的口袋里。
做好这些后，小玉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向吴少爷告辞。
吴少爷随即说道：“小玉姑娘，天色已晚，外头宵禁不宜走动，不如先留在府中，待天亮后小生再安排马车，送你回村。”
“不用了。”小玉摇了摇头。
虽然她现在又冷又困，筋疲力尽，但她在这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她进城前曾向李景衡说过，她会等对方凯旋归来，她现在就迫不及待得想要回到军营。
吴少爷再三劝阻无果，便让下人送少女出府，片刻后却将吴管事唤来，在他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自少女离开了院子，吴夫人便安静了下来，悠然自得喝起了茶。
她望着吴管事出门的背影，叹道：“为娘的好大儿啊！方才刚来的时候，娘亲还以为你被什么穷酸书生的鬼混附身了呢！”
前一刻还是一副温文尔雅模样的吴少爷，此刻像是脱下了面具，吊儿郎当得踱到娘亲的跟前，直接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嘴里倒。
他喝完茶后，一屁股坐在了佛台上，笑吟吟得说道：“娘亲说笑了，儿子可是正儿八经读书人。”
“啧……一没有外人在，你就没个正形儿！”吴夫人嗔骂了一句，尔后又问道：“就这样放那小丫头走了呀？你都跟管事的说了什么？”
吴少爷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拿起佛台上的蜡烛，将滚烫的蜡泪滴落在一旁装饰的秋海棠上，鲜嫩的花瓣被烫出一个个坑洞。
他冷漠阴狠的目光，像是透过花瓣窥进了一处旁人无法看见的深渊。
“花开堪折直须折，这世上最名贵的花，就应该献给最有分量的人物，方能发挥其最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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