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绿江城5
门窗已合上，香炉里燃烧着檀木，浓烈到发苦的香气充斥在堂中的每一个角落，肆无忌惮得往人的鼻腔里灌，容不得拒绝。
少女想要站起身来，可对方周身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在地上强撑了几次却还是跌坐回原地。
吴夫人转身坐到一旁的酸枝木椅上，对侍女说道：“给她垫上蒲团，让她跪着说话。”
侍女低头应是，随手从佛台下抽出一张扁扁的草编垫子，架起少女绵软无力的半边身子，将垫子硬塞到对方膝下。
小玉咬了咬牙，默默将蒲团往身后挪了挪，盘腿坐在上面。
座上的妇人见状，冷冷得瞥了她一眼，讥讽道：“你尚未与我儿成亲，也确实没资格跪我。”
“只是……”
她又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唇角扬起一丝近乎残忍的笑意。
她说道：“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出嫁途中遭遇了土匪，送嫁的人不知所踪，最后新娘子竟安然无恙得出现在军营中，这故事任谁人听闻了，都难以置信。”
小玉将手平放在膝上，腰背挺直，语气中夹带着愠怒的情绪：“我与吴管事说过了，玄武军相救及时，土匪在向我动手时已被射杀，我是清白的。”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吴夫人拍案而起，几案上的茶杯重重摔落在地，茶水溅到少女的手上，烫得少女的手立马缩回了大氅下。
“就当你确实并未遭贼人毒手，可你一个待嫁的姑娘，独自留宿在军营之中，军中皆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一无长辈相护，二无婆子侍从在侧，谁人能证明你的清白？”
对方言语犀利理直气壮，少女顿时被问得目瞪口呆。
此话不假，但又隐隐暗藏着无可名状的诡异心思，让人无法反驳却又如鲠在喉。
趁少女愣怔着，吴夫人踱着轻飘飘的步伐，绕到她的身旁，尔后一手拽住拢在她脖颈后的帽子，用力扯下裹在少女身上的那件银白色狐裘大氅。
小玉猛然回头，头上的木簪子不慎甩了出去，发髻松开，青丝如瀑般散落下来。
屋内除了佛台上那寥寥几支蜡烛和熏香的香炉，并未点取暖的炭火，少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凛冽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入，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比寒风更为刺人的话语又从耳边响起：“再者，你这件雪狐裘衣可是西戎哈林城的特产，千金难买，你一个乡野丫头是从何而得？”
小玉双臂紧紧环抱着冷得直打颤的身子，直视对方的双眼回答道：“这是秦王殿下所赠。”
原本气势汹汹的吴夫人，在听到李景衡的名号的一刹那，竟眼瞳骤缩，肩头一抖，抓在手里狐裘险些滑落下来。
自大周永安八年起，雍州官府所征购的军需物资，有一半是来自哈林城的地下黑市，吴家从中运作，这八年来赚得盆满钵满。
自从三年前李景衡被封为秦王，与哈林城仅有一江之隔的绿江城被划作他的封地后，吴家游走于两国之间的、官商之间的势力倍受打压。
尤其是今年初秋，李景衡以雍州守卫军统帅的身份向官府施压，要求官府重新择选征购军需物资的商行。
货品须由商行掌柜陪同军中的法算验货，凡所供应为劣等者，掌柜可被当场格杀，负责征购的官府差役也要一并处罚。
往日里上赶着巴结吴家的商行掌柜，今年纷纷抱团另辟货源，用真金白银在官府中维系的“交情”也消失无踪。
吴家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好买卖，眼看着就要就断送在这位秦王殿下的手里。
吴夫人眯起双眼盯着少女稚嫩的脸庞，问道：“是秦王亲自带着玄武军将你救下的？”
“正是秦王殿下亲自出的手。”少女的眼中写满了感激和崇敬之情。
吴夫人追问：“你怎么会这么走运碰着秦王？”
“昨夜西戎贼寇袭击城门，敌将兵败逃窜，秦王殿下带兵追杀敌将，恰好路过，便连发两箭，将土匪杀死了。”
“不愧是秦王……好啊，好啊，真好啊……”
吴夫人口中念念有词，染着蔻丹的手指用力得掐进狐裘里，像是要将心中的千般恨意全都发泄在这死物上。
她念叨了半晌，狐裘上的绒毛都被揉作一团团的，方才扔给身旁的侍女，嘱意对方整理好后便收起来。
“这明明是我的东西……”
小玉立马伸手想要夺回，不料吴夫人直接走上前横在她和侍女中间，然后一手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到那尊佛像前。
吴夫人此刻凶相毕露，厉声喝道：“你给我跪下！”
小玉吃痛拼命挣扎，无奈对方的手劲实在太大，而她又困又冻，被对方摁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吴夫人嘴角含笑，像是在欣赏一副绝美的画像，冰冷的手指划过少女的眉眼，轻叹一口气。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啊！你若是聪明，便跪在佛祖的面前乖乖向我认错，我就原谅你的年幼无知不识礼数。”
当年吴老爷定下这门亲事，是为了给他们的儿子更改户籍，获得参与科举考试的资格。
若是儿子争气，谋取到高官要职，从此家族子弟做买卖就不必再看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吏的脸色。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少女的村长阿爷早死，按理说这小丫头早已没有了价值。
可昨日吴管事见过她后，对此女的容貌惊为天人，回来便对她说，若是将此女留在府中作姬妾，将来必有大用。
小玉扭头躲开她的手，直视眼前的佛像，说道：“吴夫人，我一无罪孽，二无所求，三不信鬼神，你硬要强迫我跪下，佛祖反而会怪罪于你。”
“好一个尖牙利齿的野丫头！”
吴夫人对少女的容貌确实满意，可没想到此女脾气倔强，任凭她怎么搓圆摁扁都不愿低头，她的耐心快要被磨没了。
她松开钳制，狠狠地踹了少女一脚，怒骂道：“既然你不识好歹，那就由我来给你数一数你犯下的罪！”
“其一，你家境贫寒，却身着名贵裘衣，必是盗窃。”
“其二，你独自留宿军营，败坏伦常，是为淫邪。”
“其三，你对长辈出言顶撞不知悔改，是为不顺。”
吴夫人俯身，尖利的手指用力戳着少女的脊骨，一脸轻蔑：“七处之条你已中了三条，还有何面目做我吴家的人？”
小玉攀着佛台，艰难得从地上爬起，用衣袖擦干眼角因疼痛而迸就得泪水。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微微低头行了个礼，说道：“夫人说的是。”
就在吴夫人正要以为她终于识相了的时候，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知吴管事有无通报齐全，我今夜前来，其实是想向夫人讨要退婚书，还有昨日交给吴管事的田契。”
“什么？”吴夫人果然一脸愕然。
吴管事一生精明市侩，他自以为少女急切得想要给她的阿奶治病，所以才会多次向他讨还田契，这一点他如实告知了吴夫人。
至于少女退婚的要求，在他只当是气话，是无知孩童威胁长辈的由头，所以他只管带她进府，由自家的主人亲自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自踏入绿江城后，我就开始后悔答应这门婚事了，”小玉继续说道：“要是真的能用五十亩良田换回我阿奶的性命，我心甘情愿。”
“可你们吴家根本就不在乎我和阿奶的生死！你们吴家催促着我出嫁，却并未给重病在床的阿奶安排照看之人，放任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自生自灭。”
“你们说要迎我做吴家少夫人，给我送嫁的却只有两个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的外人，你们吴家巴不得我遭遇不测，好直接侵吞我们家的田地。”
面前的少女说得声泪俱下，将心中的怨愤通通宣泄出来。
“你还真以为吴家会娶你这样的乡野孤女做少夫人？那不过是管事的哄你交出田契的谎话。”
吴夫人却冷漠得说道：“你无父无母，外无丰厚的嫁妆，内无娴良德行，既不识诗书，又不懂得琴棋书画，我准你进门做我儿的妾室，都算抬举你了。”
少女听罢当场愣住，她本以为这只是一场不算公平的交易，没想到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之时，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站在小院门里，朝吴夫人唤了一声：“娘亲。”
吴夫人的脸上即时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换上一张慈祥和善的面孔，迎上前去说道：“良儿怎么来了？可是读书读累了？为娘这就吩咐厨房给你爱吃的点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儿子的手往小院外走，男子却没有挪步，反而轻轻挣脱开吴夫人的手，回头看了一眼里头发愣的少女。
只听他语气温和却坚定得说道：“娘亲，儿子功名未成，成亲之事为时过早，也不愿纳妾，以免受情爱羁绊，耽误了学业。”
“既然此婚约皆不合你我的心意，小生愿意给姑娘写退婚书。”
看着走到少女面前的儿子，一副文质彬彬温良恭让的模样，吴夫人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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