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绛红

绛红，犹如燃烧待尽的木炭，慢慢滑下黑暗

        我看着病床上的母亲，声音尽量柔和温顺地说道：“妈，妈，我来了，我来看您了。”

        母亲轻笑一声，说道：“哦，言言，来看妈妈来了，妈妈没事儿，妈妈挺好的。”说着，母亲又往门口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看看后面还有没有人，我看出，母亲是在看弟弟来没来。

        我说道：“三儿也说要来的，可是他上班了，您知道的，这跟上学时肯定不一样了，上班就很忙的，请假也要单位批。”

        母亲说道：“是，是，他上班了，你跟我说过的，哦，忙，忙点好。”

        看着母亲的状态，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因为，我觉得没有舅舅说的那么严重，但我还是不解地对母亲说道：“妈，您怎么病了？您病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上个月不是还通电话呢吗？我让您回来，您说要计划去更远的地方玩儿呢。”

        母亲尽量显得轻松地说道：“是，是，我是要去更远的地方的。”

        舅舅打断道：“哎唷，你妈妈老早就病啦，哪里还跑得动。”

        母亲显得很用力地呵斥道：“哎，阿弟，你不要乱讲。”

        我打量了一下房间，问道：“妈，我爸呢？他怎么没在医院照顾您呢？”

        母亲立刻显得有些疲惫地说道：“哦，我有些累了，我要睡一下了。”然后，抬眼看我一下，说道：“言言，你坐很长的时间的火车，你也休息一下吧。”

        我扶着母亲躺下，说道：“哦，我知道的，妈，那您先睡一会儿吧。”我想着赶紧向医生了解一下母亲的病情。

        面对我的询问，医生看了看舅舅，说道：“病人的情况嘛，我们已经跟家属讲过了，我们病危通知也下了好几天了，你们就尽早有个心理准备。”

        显然，我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我心焦地、带着质问的口气问舅舅道：“啊？什么意思？病危通知？我妈怎么这么严重啊？舅舅，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舅舅无奈又着急地说道：“哎呀，你妈妈不让我跟你讲啊，我要是跟你讲了你妈妈要跟我急的。”

        我又问道：“我爸呢？我爸知道吗？他怎么没有来看我妈呢？”

        舅舅很生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你爸爸晓得不晓得，你妈妈不要见他，哦，阿姐就是被他气病的。”舅舅伤心地说道：“你妈妈一点都不想见你爸爸，她就想着你和春华，阿华一直也不给你妈妈联系，哦，你来了，你妈妈会好受些。”

        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地问道：“哦，阿言啊，你怎么知道你妈妈病重了？我没有给你讲啊？”

        我说道：“是谷叔---，哦，是我们单位领导告诉我的，说妈妈很严重，让我赶紧过来。”

        舅舅疑惑地问道：“咦，你们单位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有些纳闷了，但我随即不安地说道：“哦，别管那么多了，舅舅，现在我妈妈到底怎样了？得赶紧救啊。”

        舅舅难过地说道：“大夫说救不了了，就是说尽量让阿姐每天高兴些就行了。哦，今天你妈妈就很高兴，阿言，那是你妈妈看见你了。”

        听着舅舅说的话，我又赶忙折返往病房走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叫声：“小言，小言呐，你来啦。”

        我非常吃惊，因为我听出那是父亲的声音，我赶紧回头看，只见父亲一手轻抚着墙，一手在向我伸着，不知是要我扶他，还是他要来拉我。

        我连忙快步走过去，焦虑地叫了声：“爸，爸，我妈怎么病了？还病得这样重？您也不告诉我一声。”

        父亲颤抖地说道：“你妈妈不让讲啊，医生说你妈妈要、要、要不行了，可我知道她一定想你和华子，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跟你讲，也不知道你是上夜班还是白班，就赶紧告诉了小谷。”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下，却更加心焦地说道：“哦，爸，您应该早告诉我呀，走，咱们赶紧看看妈去。”

        父亲没有紧随我的脚步，而是有些慌张的踟蹰着，跟来的舅舅则气愤地对父亲说道：“谁叫你来的？不要让阿姐看到你。”

        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舅舅道：“阿弟，茹兰怎么样了？让我偷偷看一眼。”

        舅舅制止道：“不行，阿姐不想看到你，阿姐今天身体刚刚好些，要是她看到你，恐怕又要严重的，还有哦，你已经跟我姐离婚了，我已不是你的阿弟了。”

        我惊愕万分地看着父亲，问道：“啊？什么？您？您跟我妈离婚了？”

        父亲一脸愧疚和无奈地说道：“我对不起你妈，可是，她非要跟我离呀。”

        父母怎么能离婚呢？这个消息真的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有些愤懑地说道：“爸，您为什么呀？您这样做真是太伤我妈的心了，我妈对您多好啊！”

        舅舅叹息道：“是啊，阿姐就是这样被气病的。”

        父亲辩解道：“我不要离的，是你妈妈一定要跟我离的，她说她一眼都不要看到我。”

        我带着责备问道：“您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父亲小声说道：“你妈妈不让讲，尤其不让跟你讲，她说要是跟你讲了，她就去跳河。”

        我知道母亲的脾气和倔强，也许，这也是母亲总找借口不回我这边的原因。

        看着母亲虚弱的身体，听着母亲此次对我依恋的口气，我突然特别心疼起母亲来，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对舅舅说道：“哎，你怎么不在病人身边了，不是告诉你了吗，病房得留人啊。”

        舅舅说道：“哦，我看着阿姐今天还可以的嘛。”

        护士严肃地说道：“哦，大夫嘱咐过，1号病房不能离开人，病人非常不稳定，很危险的。”

        我一听这话，又赶紧往病房跑去，舅舅也跟着，但却对父亲说道：“哦，你不要让阿姐看到你。”

        我走进病房，母亲靠着床头，看见我返回来，满是期盼和欣慰的语气说道：“哦，言言，你休息好啦？”

        我点点头，舅舅则对护士说道：“呶，你看看，是不是我阿姐好多了？”

        护士走到每台仪器前，看了看，又看了看母亲，说道：“嗯，今天好转很多呀，不过，”她又对舅舅说道：“那也得留人，这是大夫嘱咐的。”

        母亲尽量显得轻松地说道：“我没事儿啊，言言，你坐。”说着身体往里挪去，那是示意我坐她旁边，可是，母亲竟没有力气挪动，她又借助胳膊支撑着半靠着的身体往床里边挪着，我连忙坐过去，挨着她说道：“妈，您别动，我来了。”

        母亲轻轻“嗯”了一下，如此的顺从，真是跟以前那个强势的母亲形成巨大的反差，我不仅产生一丝悲悯，而从这我才真正感到母亲确实病得很重了，我内心抽搐了一下，又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母亲似乎欣慰，说道：“哦，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来看我，还得请假，真的不用的，哦，对了，言言，你不要总上夜班，女孩子上夜班不好，哦，我要跟小谷说一声。”母亲越说越用力，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弱，我带着安慰说道：“哦，妈，我身体很好的，而且谷叔叔管不了我们这边车间的，我也愿意上夜班，有夜班费的。”

        母亲摇着头说：“哦，你不要想着挣钱，妈给你留了好多钱，够你结婚和生孩子的，言言，”母亲想侧头对着我，可是，她还是没有力气，只是抬眼看着我，继续说道：“找个男朋友吧，只有你结婚了，妈才心安，若今后你只有一人，妈”忽然，母亲低下头，说道：“言言，妈做了糊涂事，你，你不要记恨妈呀！”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赶紧打断她，强忍悲痛，装作无所谓地、仍然是以前的表情和语气说道：“妈，那您还是跟我回去吧，咱们家基本没变样儿，还是那样，咱们还和以前一样。”

        母亲看着我毫无记恨的样子，听着我说的话，竟然呜咽起来，浑身颤个不停，嘴里还发出了“哎呦，哎呦”的声音，舅舅见状连忙按了一下床头上的一个按钮，着急地说道：“啊？阿姐，你又痛上了吧，我叫了医生了，让她给你打一针。”

        看着母亲近似骷髅的身体和痛苦无助的神情，我的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趁舅舅靠近床边时，就势起身，往门后走去，我面冲着墙，不住哽咽着，这时，我感到身后有些温热，还响起一声柔和的声音：“尤师傅，尤师傅。”随后，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我看了一眼，那手上还托着一条手帕。

        我回过头，只见骆金根站在我身后，我用手抹了一下泪水，骆金根又把手帕往前递了递，我也不想让人看见我哭的模样，便接了过来，赶紧擦了一下，我也因悲伤而感到身体在打晃儿，骆金根另一只胳膊半张着，正好托了我一下，我赶紧定了定神，站直了身体，我忽然意识到骆金根从我下火车起，就是一直跟着我呢。

        看着骆金根露出关心的神态，我心生一丝感念，情绪稳定了许多，我忽然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骆技术员，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骆金根答应道：“哦，可以的，可以的，谷科长给打电话时特意嘱咐，让我全听你的。”

        我犹豫了一下，半吞半吐地说道：“您能先冒充一下我男朋友吗？我想告诉我妈你是我男朋友，行吗？”

        骆金根体贴地说道：“行，只要能帮到你就好。”

        舅舅对进门的医生恳求地说道：“啊，医生啊，我阿姐又痛上了，你给她打一针吧。”我也凑上前去，恳求地看着大夫。

        大夫探身看了看母亲，对护士示意了一下，护士便给母亲打了一针，医生对舅舅说道：“其实，现在打这个针作用真不大，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不要让病人激动，要给病人最舒适的状态，病人的心情很重要。”打完针，护士和医生就走了。

        母亲似乎好些，她用半睁半闭、黯然无光的眼睛看着我，带着谢意的表情说道：“言言，你终究是善良的。”

        对于母亲的认可，我内心是委屈之后的释然，我就更加想安慰母亲。

        我把骆金根拉过来，对母亲说道：“妈，其实，我有男朋友了，跟我一个单位的。”

        母亲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并半信半疑地看看我，又看看骆金根。

        骆金根轻声叫道：“阿姨，您好。”

        舅舅惊呼道：“哦，我说嘛，这个小伙子怎么一直跟着你呦。”

        母亲听舅舅这样说，眼里透出一丝光泽，疑虑渐无地说道：“哦，是嘛，是嘛？”

        我点着头，母亲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并迫不及待地问着骆金根道：“啊？你多大了，你家是哪里的？你在哪里工作啊？”

        骆金根非常自然地说道：“哦，我和妙言同岁，我家也是南方的，我和妙言是一个单位的。”

        母亲询问道：“啊，你也在我们单位啊，你在哪个部门？”

        骆金根说道：“我在技术二部工艺科。”

        母亲顿了顿，问道：“哦，那韩金玲，你认得吗？”

        骆金根说道：“哦，韩科长啊，她现在是副总工了。”

        母亲咧了咧嘴想笑，可是面部依然有些僵硬，她感叹道：“啊，是啊，小韩当上总工了，哦，你还真是我们单位的，没有骗我。”母亲看了我一眼，又对骆金根说道：“啊，我们言言长得很好看，也很会做家务的。”

        我有些难为情地阻止道：“妈，您快别说了。”

        骆金根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很高兴地跟着母亲的话“嗯”了两声。

        舅舅则笑着说道：“哎呀，阿言，他是你男朋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噢，你看看，你妈妈知道你有男朋友了，病都好啦，气色也好，面孔也好了。”

        我更是一脸希翼，由衷地说道：“妈，等您病好了，我接您回去，咱们家基本没变样儿，我上下床都没动，还和以前一样。”

        此时，母亲苍白、干瘪的面孔映出了几道褶皱，哦，母亲笑了，我鲜于看见母亲的笑容，而此刻母亲的笑容，却让我悲从心来，母亲却欢然地说道：“哦，言言，你有男朋友了，妈妈看见你有男朋友了，真是开心死了。

        这时，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茹兰，我跟你一起回去，跟着我们的言言，永远在一起。”哦，那是父亲，不是父亲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

        母亲怔了一下，舅舅小声地埋怨道：“啊？谁叫你进来的？”

        父亲动情地说道：“茹兰，你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对母亲那么深情，而这也是母亲一直所期待的，可是，母亲却一点都没有动心，头也没有回，仿佛我父亲不存在一样。

        母亲无限依赖地对我说道：“好，言言，咱们还和以前一样。我有个如此体贴的女儿，我还是有福的。”

        突然，母亲又啜泣起来：“啊，我真傻，其实妈妈最好的日子就是跟你在一起，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跑到这里来自讨苦吃，唉，我真傻。”

        母亲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很让人不安。舅舅提醒着说：“哦，姐，你休息一下吧。”

        父亲则还在愧疚地说道：“茹兰，都是我不好，我欠你的，我们都欠孩子的。”

        母亲打了个激灵，发出一声感慨：“言言，妈妈不欠任何人，也不留恋任何人，可是妈妈唯独对不起你，你不要记恨妈妈。”

        我一直习惯于母亲的严加管教，总怕自己做错什么，可是，这次母亲的这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自责，更让我觉得自己错了，我紧张地说道：“妈，您说什么呢？都是我不好，哦，妈，您不能这样激动，您休息一会儿吧，咱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

        母亲忽然又笑了，她还挺直了身体，畅然地呼口气，说道：“啊，我现在怎么感到很愉快啊，哦，好轻松啊！啊，真舒服噢---”还未说完，只听“喀”地一声，母亲的嘴角涌出一团绛红色，母亲又发出刚才疼痛时“嗯”的声音，随即，母亲垂下了头，身体慢慢僵硬起来，舅舅冲门口大喊着：“医生，医生啊，不好了，阿姐吐血了，快来呀。”然后，又指着父亲说道：“尤庆林，谁让你进来的？你赶紧出去。”

        父亲说道：“我问了医生了，医生说，她已经没得救了，我想看她最后一眼，也想让她原谅我。”

        舅舅怒斥道：“胡说八道，阿姐，刚才已经好些了，我们都看到的，就是你，让阿姐生气，你把阿姐气病的。”

        母亲就这么垂着头靠着我，我也不敢动，只轻声唤着母亲：“妈，妈。”

        医生和护士赶来，虽然护士拿着针，但她摸边母亲的胳膊，对医生说道：“哪里都打不进。”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母亲再也没有醒来，屋里的仪器在凌晨发出了“滴”声，微弱，且持续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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