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巴黎圣母院】无归与归 > 第49章 救赎(下)

第49章 救赎(下)


随后,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埃及姑娘、吉卜赛姑娘、茨冈姑娘、流浪姑娘,怎能怀疑你不会巫术呢?听我说。我希望能通过一场审讯摆脱魔法。阿斯蒂的布鲁诺烧死迷惑他的女巫,自己也就痊愈了。这种疗法我知道,也想试一试。首先,我设法禁止你踏进圣母院广场,以为你不再来我就会忘记你。然而你却不理睬,又来了。接着,我又打算把你劫走…”

        “后来,我告发了你。正是在那段时间,每次相遇我都令你惊慌不安。我策划对付你的阴谋,在你头顶呼唤来的乌云风暴,已经从我这里频频发出威胁和闪电。不过我还是犹豫不决。我的计划里有可怕的成分,令我畏葸不前。

        “也许我可以放弃这种图谋,也许我的恶念本可以在头脑中枯死而结不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还是中断这个案子,始终取决于我。然而,任何邪念都是执拗顽固的,非要变成事实不可。正是在我自认为无比强大的领域,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唉!是命运抓住了你,把你推进我暗自建造的机器的可怕齿轮中!”

        “噢!这是多么不幸啊!…你在受折磨,不是吗?你很冷,眼前一片黑夜,身子被牢房重重包围,不过,你心中也许还有一线光明;然而我,地牢却在我心中,我心中只有寒冬、冰雪、绝望。我的灵魂里是一片黑夜。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审讯你的时候我在场,就坐在教会法官的席位上。不错,那些教士风帽中,有一顶遮住了一个罪人痛苦的痉挛。把你带上法庭时,我就在那里,审问你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那是狼窝呀!——是我犯下的罪过,我看见在你额头缓缓竖起来的是我的绞刑架。每次作证,提出每一个证据,每次辩护,我全在场,可以计数你在痛苦路上的每一步。我同样亲眼看见那个凶恶的野兽……噢!我没有预料到会动刑!——听我说,我跟随你进了刑讯室,看见行刑吏那无耻的手扒下你的衣服,触摸你半裸的身体。我看见你的脚,这双脚我若能吻一吻,我愿用一个帝国来换取,然后死而无憾,我愿撞碎头颅,死在这脚下,而且会感到无限欢欣,然而我却看见这双脚被上了刑枷,上了能把人的肢体变成一团血肉的刑枷。噢!可怜的人啊!我目睹这种场面时,在修士袍里藏着一把匕首,用来一下下割我的胸膛。我听见你那声惨叫,就用匕首刺进我的肉,听见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就刺进我的心!瞧瞧吧,我的伤口现在还在流血!…”

        他在痴癫与迫切的驱役下扒开黑袍,露出胸腔上鲜血淋漓的巨大豁口,在狱中昏烛的光里幽深可怖如地狱之门,要将人的神思吞噬、磨碎;又似一种倾吐,狂躁地想排遣那些污浊与苦痛的呻吟。有那么一瞬,他确是将自己此世埋在经籍间、躲在圣像后的灵魂袒露、剥得一丝不挂,只是泣诉却再不生念想,连同着自己无数个心藏爱欲而辗转难眠的寒夜、无数次因眷恋与信仰的冲突而对自己灵魂的鞭笞,以及那深深镌刻入圣母院风蚀墙体的“命运”“堕落”…他将自己埋于心渊最深处的秘密毫不怜惜地扔在她脚下,连同着锁链另一端早已面目全非的躯壳,任由她去审视与躏践。这一幕曾在他的脑内上演过千百遍,他以为自己会狂怒、会绝望、会支离破碎;截然相反,他的内心在不绝的倾吐中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松快与安宁,如同久久苦于咆哮翻涌的洪流终究找到归途。从她那双烨熠的眼瞳里,他窥见了自己曾经的形象,却是怀着比当年一心求知时更为丰盈完满的魂魄;泪光闪烁间,隐约的歌声刹那在他耳畔生起,那并非祷念数十载来于天堂的回响,倒像曾经将自己紧锁在神坛上的孤魂最终决定罢休的解脱之叹。

        他呢喃着,声音哽咽而颤抖不止:

        “现在…我不皈依那头…我皈依这头…”

        他不住地颤抖,苍白、单薄得像张被抖落在瑟瑟寒风里的纸幡。

        她被吓得颤抖了一下。

        “噢!”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不幸,唉!你却不知道什么是不幸。身为教士爱上一个女人,以心灵的全部狂热去爱她,深感为换取她一丝微笑,情愿献出鲜血和生命,情愿牺牲名誉和灵魂,情愿舍弃今生和来世,舍弃永世与永生!只恨自己不是国王、天才、皇帝、天使、神灵,好作为高贵的奴隶投在她脚下。在睡梦中,在思念里,日日夜夜搂抱着她,想着她棕色的皮肤与蓝色的血管。天啊!看到朝思暮想的所有抚爱,却只达到了让她睡上皮革刑床的目的!噢!那真是地狱之火烧红的烙铁啊!噢!比较起来,在夹板中被锯断身体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该有多幸运啊!你可知道在漫漫长夜中受折磨的滋味:血脉奔腾,心肠破碎,脑袋炸开,用牙齿咬双手,就像穷凶极恶的打手不停地上刑,在烧红的烤架上,在情思和绝望的念头上备受煎熬!姑娘,开恩吧!让人喘息片刻!给这炭火盖上点灰!我恳求你,给我擦一擦从额头上流下的大滴汗珠吧!孩子!你就一只手折磨我,一只手抚慰我吧!可怜可怜我吧,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到石板地的水洼中,脑袋往石头台阶上撞得砰砰作响。姑娘听着他讲,眼睛注视着他。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住了口。

        末了,他双膝跪地爬到她跟前,高声说道:“我求求你,若你还有心肝的话,不要拒绝我!噢!我爱你!我是个可怜的人!开恩吧!如果你来自地狱,那我就随你去。为此我已经恶行遍布。你要去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对我的蛊惑远胜过天主!啊!你若是愿意的话,那该有多好!我们可以一起逃走,我设法帮你逃出去,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找一个阳光最灿烂、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彼此相爱,灵魂彼此倾注,将永无休止地渴求我们自身,一起不断地痛饮这杯永不枯竭的爱情甘露…”

        “噢…”

        这是那可怜的女囚良久以来发出的首次回应,那是一声百感交集的叹息。她如同半梦半醒般呆滞地凝视着他满是污水、汗水与泪水的狼狈面庞,竭力抬起自己颤抖不止的小手,抹上了他憔悴而消瘦的苍白脸颊…

        泪水从她美丽的黑色大眼睛里涌出,洗去她面颊的泥污,留下了两条水渠般的沟壑。

        而她始终用没有神采的眸子凝望着他,

        “神父,你抓破了,指甲上有血…”

        教士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盯着手,过了半晌才又用异常温和的语气说道:“哦,是啊,你就侮辱我吧,嘲笑我吧,叫我无地自容吧!可是走吧,走吧。我们要赶快。我得告诉你,日子定在明天。河滩广场的绞刑架,知道吗?一直伫立在那里。太可怕了!看着你坐车押赴刑场!噢!发发慈悲吧!——我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爱你。——啊!随我走吧。等我帮你逃离之后,你再慢慢爱我也不迟,你要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走吧。明天!就是明天!上绞刑架!你要受刑!噢!逃走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她望向他的眼睛隐约闪出一丝光芒,如同冷灰之中残存的星火。

        “是啊…”她的脸上挂着麻木的发愣微笑,“难道你竟以为我不爱你吗…?”

        “我本来很恨你,当你在法庭上说我是女巫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在经受着什么…”她又重新嚎啕大哭了起来,绝望无助地抽动着肩膀。

        “你难道不是在恨我吗…?”她一边叹息一边抽泣,“我的心里并不好过,当你劝我远离重罪的时候,当你朝着所有人喊''这是女巫的诡计''的时候…可是你知道吗?克洛德,我是社会的弃儿,没有身份,没有信仰,也没有别的指望;我不信天主,为整个法兰西所不耻的异教徒,可我爱的竟是一个最为虔诚的信徒…”

        “唉…!”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对方,呆滞地流着泪。

        良久,他才开口呢喃:

        “听我说吧…我已经不信天主了…”

        她瞪大了泪眼,全身发抖,喉咙被哽住而发不出正常的声调:

        “什么…?”

        他爬到她的身边,伸出双臂搂住她冰凉瘦弱的肩膀,将脸埋在她的耳畔,朝她温和地低语:

        “我呀,我爱您。唉!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不过,烧灼我心灵的烈火,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唉!姑娘啊,日日夜夜都在燃烧…告诉您,这是一种日思夜想的爱情,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噢!我可怜的小姑娘,我太痛苦了…”

        ……

        燃着的火,以它熊熊的光焰警告我不要走近它。

        把我从潜藏在灰中的余烬里救出来吧。

        theflamingfirewarnsmeoffbyitsownglow

        savemefromthedyingembershiddenunderashes

        ……

        他的眼神呆痴起来,声音渐渐低沉,又机械地重复好几遍,间隔的时间颇长,宛如钟声悠长的余韵。

        “我是天主教的叛徒、法兰西的异类;我不信上帝,也不登圣坛;我爱我的缪斯,光芒璀璨的绿宝石,来自兰斯城的波西米亚女神,将欢悦与幸福遍洒世间的精灵…我愿永远匍匐在你的纤足之下,亲吻你脚下的泥土;从我的胸膛里不是掏出话语,而是掏出心肝…你的心灵里只有温柔和宽厚,你洋溢着最美好的温情,完全是甜蜜、善良、仁慈和柔美的化身。我只肯信奉你,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信…”

        他始终这么轻轻地搂着她,全身颤动地哭了半晌。

        终于,他朝她挪动了一下脖颈,似乎又活过来了一般。

        “我不仅爱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到最后完全成了一种哽咽:

        “我从未憎恶过你…哪怕半分…”

        她微笑、呢喃,眼里含着泪。

        “克洛德,我也是…”

        教士愣了一下,随即将她紧搂在自己的怀中,用面颊来回与那乌黑的鬈发厮磨,最后在她的眉心落下轻柔的吻痕。

        “啊,太好了…”他喃喃道,明亮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不过眼下时间太急迫了,你得先跟我走。”

        随即,他抓住姑娘的胳膊,要拉她起身。突然,他又想到她的脚遭受过酷刑,伤痕累累、站不起来,不禁愧疚地叹息流泪。

        “唉…这都怪我,都怪我…”他的脸上现出极其令人揪心的神色,一边嘟哝着,一边脱下了自己的斗篷与外袍,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内袍。

        克洛德将那两件大袍子飞快地捋平,包在爱斯梅拉达的身上,随后折叠起宽出的布料,将她小心地紧裹起来,如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凝望着他的动作与神情,眼里闪出了幸福的柔光。他的体温透过衣袍温柔地拂在她的身上,一点点地抚平了她那颗惊惧而不安的心。

        随后,他将她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托在怀中,朝地牢的出口一步步走去…

        ……

        “我因你得平安,我的命也因你存活。”(创12:13)

        ……

        过了许久都不闻任何动静的狱卒正打算前去一探究竟,然而就在这时,头脑混沌的他无比骇怖地眼睁睁看着先前的那个幽灵怀抱着一大团黑影,重新骑上马隐没在了秋夜的雨幕中…

        守门人惊惶地胡乱从墙上取下一盏油灯,提着灯沿着楼梯走入地牢——然而,地牢里空无一人,那个女囚不见了。

        “啊…”他捂住头叹号,“是那冥河之神取走了她…”


  (https://www.skjwx.cc/a/78781/78781714/10424196.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