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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022章:幻梦终返


大约这时候起,此地更名作“落梅坞”。

        从来风雨尘沙、霉湿虫豸无情,待岁月磋磨过断瓦残垣,待筵席散尽后故人西辞,唯有些许斑驳旧物、破索遗迹,尚能供予记取一段过往、铭刻一夕前生,每每如斯,最是生恨人间,也最是贪恋人间。

        “落梅坞……落梅坞……”口中反复低吟,暮霞光暖,慢缓落洒肩头、镀没发梢,反带来渗骨透背的凉,一瞬沉底的孤独无助急迅蔓延,梓叶双手紧紧相攥,呼吸渐而忽促不匀。这谬错无序的时空、失却记忆的煎熬、焦灼莫能的挂悬,三番几次,欲脱身而不可,她半分半刻皆已耐受不住。

        这出戏、这场剧,身是看客身、心是外骛心,与她无牵无尤,却一步一步将她推进深渊。脑海中连片空白,支离残碎的画面如默片无声回放,生命中不能的割舍的人、物、事,于梓叶而言紧重万分,时光不允,仅一世而已。

        越是腹热肠慌,越是失中有乱,意念猝动,祸端也接踵降临。四面生风,才恰换过了周匝片刻安宁的景况。

        “呲——呲——”,雪粒锥破晕染的霞空,钻出拼凑的裂隙,犹如天外而来,簌簌落下,毫无征兆。梓叶匆冗拂开眼前流霰,袖帘摆动间,点点寒针依然覆陷肤表、深入体内。一瞬红氲陡升游走,眸中电光一闪窜过,似剜入额心的利刃,一寸一寸勾绞撕切,头痛难当。

        “不、不……不行……我……”唇齿紧咬,梓叶勉强自喉内挤出寥寥几字,肘节一曲,两手径直借劲撑向地面,十指紧紧抠握,砂砾揉磨着甲缝,渗出的鲜血和成了土色。

        困顿的天地回旋,裂变的幻境颠倒,梓叶紧闭眼睑,苦苦怀抱着零些残存的记忆,也祈求、也哀告,这漫过心口难以名状的意冷绝望,所有念头似乎都被挝揉成灰烬,此时如再有一切的徒劳,便皆如担雪塞井、钻冰取火般可笑。

        发丝黏附在嘴角,尝出泪痕滴下的咸,眩晕阵阵袭来,行经理脉于六腑七窍贪恣虚耗,梓叶渐显不支。侧首枕着左臂倏然卧倒在地,气息中混着淡淡泥腥和丝丝梅香。

        鸿泥雪爪,往事前尘,由此暂而搁浅。遗忘,其实有时候并不算太坏,卸下了责任和负累,赤子条条无挂无碍,反倒最是完如璧、白如纸。

        ……

        凉夜,无人惊扰。

        “芸筝……我……”后颈背脊吃力地倚着近旁梅树,青丝带雪随意铺散,碎红洒满衣袖布衫。焦涸苍白的唇,仿佛抽干了所有血色。目光枯羸空洞,慕邵衣强撑开眼,梅瓣轻轻停落鬓发,又随风飞向远方。似乎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大都哽在了喉下、咽进了肚里。

        一手轻触着那株已近半人高低的红梅,惜护有之、难舍有之,月光透过枝桠,眼角泛起浅浅笑意,温淡如常,抚平短急的呼吸,慕邵衣竭力道:“女儿家的……一枕日红,成何……成何体统……快些褪下睡意……梳洗准备……”

        流光匆遽无情,终究黯黯缓缓行过了多年,但它又仿佛煞有灵性一般,不忍在他的容颜上印刻苍老的痕迹,却悄无声息带走了他的心尖上最恬静的光阴。哪怕……等待总多过于欢聚、别离总多过于团栾。

        舌下一热,口中浮起腥腻,慕邵衣仍旧一脸安澜无虞,只将所有神思全数倾注在那“小梅”之上,这欲滴的红化出的,就是他的全部:“游历这世间……山险谷壑、川泽江河……看尽海外风物、人情时俗……多想……那个陪伴你的人……是我……”声音极极微弱,似有还无。

        凭礼成规,以“先后”为计,或许无可诟病。只不过……人心肉做、人情相长,非要强争个“先来后到”,可笑之余,唯有奈何。慕邵衣了然,在芸筝心中,他终归,不似“他”,也不是“他”。

        “一岁……一朝……岁岁、朝朝……旁的做不到……似这样守着你……也好……”鲜血自嘴角慢慢渗出,顺由颏颔滴下,点在襟端领口,血花积浸,晕开纹理,艳如梅色。慕邵衣稍稍皱眉,惯而费力抬起右腕,轻拭污痕。

        这一世人间路,好似偏居棋盘上的弃子,无所用,无所尽用。生在富贵朱门家,本该寻常的团圆喜乐、平安康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也成了奢望。若说是佛语谶文,了断平素无碍事,青灯古佛渡余生,反倒真真不坏。但偏又是个怀石抱药的杏林医者,仁心仁术、救死扶伤,断也不能遗世独立。

        直到——她的出现,在生命倒数的日子里,成了最后的执念,或许……当说是最后的欢愉。

        “下一次……换你……烦请一定叫醒我……”年复一年,他总在玄冬来时早早等在梅林,将她唤醒。可是今夕沉疴入骨,慕邵衣自知不久于世,芸筝也迟迟不曾出现。双眼迷离,渐然相阖,寒风惊起一地乱红,口中涌出的血,止不住。

        孤月缀空,连星辰都匿了踪迹,冷清寂寥如影随形——莫管一年还是几世,你欲何日起身,届时不论我身是仙人妖鬼、存处何境何道,都愿伴你左右。

        ——“这声音。”

        诡蒙之中,蓬心蒿目。晕眩绞痛仍隐约作祟,头脑中昏沉一片,犹如海潮引退后,裸露突兀嶙峋的礁岩,水痕残存、泥贝零星,都不过支离破碎。耳畔声动,字句听得分明,梓叶勉强睁眼,一缝月光映入眼底,一个人影隐约出现,若即若离,渐渐清晰。

        “慕邵衣、芸筝,他们……”脑海里按图索骥般细细寻度,身处幻境中发生的点滴,历历皆在,至于其他……尽数烟逝、荡然无存。

        愈是久耗、愈是虚弱。行无余力,自觉阵阵发寒,梓叶艰难站起,晕症不去、两膝酸软,一手掌住额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那……我……是谁?”

        总说过往聊生是欠下的债、错结的情,如果不是时光走远,回忆又怎会成为挡在人与人之间的阻断?但又如果……连回忆都无法栖息深藏,时光走得再远,人也不过是一副空空皮囊。

        募然瞥见手心银光明耀,梓叶讶异之余,疑忧忡忡:“‘騃女一梦,君心不弃,妾情不移,化虚实间。穷途极困,莫忘往生,莫断执遂,此局逢解。’这……慕邵衣,他似乎已经……”

        正欲深究,近旁一道红光染亮夜色,芸筝不刻出现:“邵衣!醒醒啊!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颤抖着伸手,想揩去慕邵衣嘴边的血痕,却木木停悬半空,泪珠噙满,承在眼中,强忍不让它落下,芸筝俯身紧贴他脸侧耳旁,一低眸,珠儿断了线。

        生离或能免,死别何以堪?人妖终有异,此问无可解。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让你等了太久……我……”芸筝稍稍用力,双手环抱,交拢慕邵衣脖后,再感觉不到的温暖,心如刀绞,刀刀深割。

        生死当间,力不从心,宁舍所有梦想渴求,哪怕以命相易,唯愿强留一个他。晚风四起,一瞬花雨漫天,如红绸飞舞盘旋,缓缓将二人围裹其中,释出的妖灵渐而灌入慕邵衣体内,芸筝牙关紧咬,言辞“责令”,实为恳祈:“慕邵衣,我不让你走……一定!不让你走……”

        目睹此境,难免感伤,梓叶不由偏斜视线,一丝熟谙划过脑际,勾住只光片影,好像触手可及、好像亲身经历。恐惧在神识逐渐恢复后乘高居险,心头浮起莫名焦张,不知为何、不知为谁,忘乎所以、忘乎平生,甚至——连绝望,都无所适从。

        片刻过后,风宁花止,沉入幽夜,恰如当年。

        “芸筝。”手指微弱抽动数下,慕邵衣徐徐睁眼,轻声呼唤。寒意入肺,梅香混着淡淡血腥涌入鼻中,她的发丝拂过脸颊,略些发痒。

        这一声“芸筝”,恍如隔世。欣喜若惊,泪光再一次镀上眼瞳,芸筝慌忙牵过他的手:“邵衣——!没事了吧?!”

        叫人温暖而习惯的笑容慢慢攀上眉宇,星辰化眸,毫不牵强,这张脸合该如此。气咽声丝,却藏不住的亏弱,慕邵衣道:“这‘祝馀’的药性寒烈,一个不当心,还真不好驾驭。没……吓着你吧?”

        “什么、什么‘祝馀’?”芸筝犹疑反问,泪痕挂在颊边。

        如是笑着,能见她又急又喜的模样,便是这辈子最大的心安,慕邵衣轻咳两声:“一味吃不死人的药。来日或许有用,斗胆一试。”

        “慕邵衣!你、你又骗我!”两腮微鼓,一腔闷气锁在胸间,芸筝倔强将手抽离,左右蹭两下脸,擦去眼泪。

        且不管或真或假,再去计较,就多余了。一切俨如往昔,周而复始——他深谙戏谑之道,她回回鱼儿上钩,笑语欢声遮掩了背后无尽的荆棘苦难、风霜磨折,都付作过往,结成了业缘。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又何必?嗯——其实……左近也不担心,若个万一,我也能治。”并不只顾逗着芸筝,慕邵衣边说边伸手怀中探取,直至寻出一节手绳——流萤熠熠,轻旋盘桓,煞是好看。

        “又是什么怪东西?都说了多少回,花草万物皆有灵,你……”好奇使然,手儿依势被他夺去,慕邵衣兀自将绳子系在芸筝腕间,余她再不作声,忍泪含悲。

        ……

        “小绳……石头……”梓叶目不转睛,自语喃喃。方才一瞬所见,忽然攥住了心中最柔软、最疼惜的所在——玄海无尽,潮音沉呜,幽夜难平,落花如霖,他独一人静坐在海天花雨之间,一落背影,无光黯淡,是说不完的孤清和绝望,怕是不足为外人道、外人也道不足。

        是谁,也曾在自己的手腕上,系过一段小绳,还千叮万嘱着莫要遗失他方。那……似乎是所有一切舛错命运的开端,一段永远无法追偿的韶光,若连她都忘了,大概就再不会有人记得。因为苦海里浮沉得太久,自责成了磨心的良药,死亡才能解脱,但解脱……又并非意味着救赎。

        阖上眼帘,记忆开始慢慢苏醒,熟悉的声音回响耳旁,模糊变得清晰、杂乱叙成章法:

        ——“我一语未发,你却一股脑儿蹦出了这么些话……要不这样,小东西你告诉我,你唤作何名,又为何到此?若能说个清楚明白,我便答应不抓你。”

        “啊——?我、我没有名字……大司祭他们总叫我‘阿狸’,也许‘阿狸’就是我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的,大哥哥,你、你……”

        ——“‘阿狸’?!这名字听着敷衍将就,怎得作数?万幸你还年幼,不如……”

        ……

        ——“小梓叶,初次见面,这便是赠予你的礼物。”

        断续的现实与零落的过去交织难分,越发用力回想,越觉头疼欲裂,散落的片段如针线穿连,一幕接着一幕上演:幼年遇劫,初入重云,寻恩求路,永夜花开……生命中盘盘索索的事,纵能重新来过,也逃不脱复蹈前辙;际遇里牵牵缠缠的人,纵然回眸擦身,也终归会邂逅相逢。

        大约当时当景、人心人境,皆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梓、叶……梓里桑乡,华叶成林……”痴怔噙念,一字一句,彷如早就融进了骨血魂灵,梓叶匆促睁眼:“长至!”

        “‘騃女一梦,化虚实间’……”扼断思绪,梓叶慌张摊平手掌,字迹渐而消失,却一语看破了其中深意:“那副梅图……慕邵衣,他应该……已经死了……”

        支离的时空,彩云晕开月光,冉冉聚散,总有聚散。梓叶轻浅摇头,召出狸杖:“对不住,这场梦……该醒了。”

        前尘湮灭,有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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