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剑铭长歌 > 第22章 第021章:吾心秋水

第22章 第021章:吾心秋水


夜幕怆凉,薄云唱晚,疏星穹宇弓拱着倒扣下来,生灵万物好似囚锢其中。两方天地,或内与外,或虚与实,竟也别无二致。汀岸死水,涟漪晕开暗纹,赤梅幽幽泛香,枝头白雪剔透,折射一湾银月弧面,晶莹似露珠。

        指尖裹挟着微弱红光,写映在的清灵噙水的瞳上,流风穿廊,夜寒慢慢浸没了髓骨,却让思念游走了全身。“叮叮——”铃儿发出轻响,梓叶募然睁眼,心儿随之跌落深渊——不知时空相离相隔终究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一生,他受了伤,他一个人,他始终音信全无……

        “再这般拖延耗下去,谁知芸筝会做出什么荒唐事,偏偏我又——”面色愀然染灰,徙倚来往之间,梓叶心若火焚:“‘騃女一梦,君心不弃,妾情不移,牵缠虚实’到底哪里才是关节所在?梦中的声音,好熟悉……”

        这分熟稔,始于长河岁月中的一份责任,或许当时年幼,只作随口应下,但偏偏午夜梦回,总会牵盼不止、愧疚不已。脑海中再搜罗不出任何关于“他”的记忆片段,唯有几句零星陌生犹响耳旁——

        “从今之后,重云即是家,族人即是亲人,可明白了?”

        ——“明、明白了。”

        “抵死谩生,护家佑亲,能做到吗?”

        ——“能!”

        “嗯——!”残风卷雪,脑中一阵虫蛊蚕噬般疼痛,胸口翻涌起啘呕,梓叶团手成拳,内腕不住叩打着前额,痛感较之前次愈发剧烈。为何每每试图回忆往事,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垣阻挡在前,分明近在咫尺。

        为时已余无多。

        视线恍惚、重明交叠,目光倏忽停落在湖心那一轮银月碎影,辉华隐熠,略有些刺眼:那个人,他既然可以趁着夜色潜入我梦中,也许更深阑珊之时,即是此方幻阵最为瘠弱之刻。万一……记忆被彻底芟除……我可能……长至他、他……

        长睫微翕微动,瞳孔镀上星点水光,疼痛稍些缓解,梓叶浅舒口气,暗暗笃定了心意:只当作涸泽之鱼、锢困之兽负死顽抗,也总好过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捻指相互交拢,转腕贴近胸前,凝息阖目,嘴唇张合,清灵萤虫幽舞跳耀间,梓叶暗自释成咒法——

        风浪自四野方圆周罅幽闭渐涌,旋转着涡紧,烟气弥生,将重重气流流慢慢锁闭其中。似瀑青丝高高吹起,于风中起伏翻飞扬动,瑟飒之声扑簌擦过耳角,寒意始沁骨、沁骨复生寒,绞断了所有沉夜的死寂,夹杂着隐约赤红光丝,或明或灭,狂啸丛生。

        倏而睁开双眼,臂展身侧,“咝——”,长杖不刻幻出。五指紧握杖身,梓叶蓄力向前一推斩,聚灵凝会成线,三道光华辉动,直指天幕幽穹,如离弦箭般追击而去。视线递空、目光紧随,梓叶心间切切,岂料又一次无功徒劳,灵法未成,却被幻境周遭重锁的结印生生挡下,陡然烟逝,化作无形。

        “可恶!”自僝自僽,仍不肯善罢甘休,梓叶敛神收思,再而催发体中灵力,依稀察觉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长杖略略发凉,双蛇盘缠通身,正徐徐蜿蜒蠕行,蛇口红信伸缩探触,仿佛托生,一瞬红光迸射,风声卷携着星点落雷,竟化作片片钩刃,回旋腾升,倒映着当空明月,发出丝丝凛冽寒光。

        眼膜生雾、叠影弥蒙,周遭一片模糊,梓叶恍惚浅阖眼帘,双膝软热,已见不支,却死死不肯松手,剜肉医疮、饮鸩止渴般,此心一横,哪怕自有折损,也要释尽全力。

        飓风形如滚沸,云气弥吞着淹没了大半穹宇,环野四下倏忽跌落无垠黑暗,逼仄、窒闷、压抑愈发沉重,隆索撕扯之音扎刺耳道而过,天地一方、虚实一方,似乎即要崩毁。

        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渐湿了发线,眉心生出力竭衰耗,强睁着双目紧凝天幕,梓叶再复催化内力加注长杖之中,原本创痏虚羸的躯体,时下早就重负难堪。绛色红光自杖首蛇口处满溢迸出,风刃每一寸割绞、每一次铣削,都带起寒光泛泛,垂成之功,仿佛立在眼前。

        “轰——”

        九霄落雷,声破苍穹,天圜震漏,一时银花星辉散落成雨,自裂隙云罅间纷纷斜坠,在淤墨的夜色里绽尽最后一丝光热,其势颇猛烈、其势愈叹观。转瞬不及,一发牵而动全身,耐不住四方阤崩涣散之力,大地开始急剧晃动,地表凸隆起伏,撑开一道道曲折无序的裂痕疮痍,无数土砾倾卸而下,有如石流刮摩、石斧劈分,将这满园亭台水榭、乌檐楼阁一并吞噬摧毁。

        这段凝固的时空,似乎开始桑落瓦解……

        气竭力尽,烟尘瘴气间眩晕接踵而来,阖眼倏然倒地的那一瞬映入眼底的残碎清月,皑明皎洁、婆娑幽辉,伴随额角重重砸向地面传来的疼痛,错落凌乱的记忆,总在不对称的时间尽头涌没心口……说到底夜修犹如度年,任凭多少年过去,她总归惧怕这夜色。

        ……

        不知过了多久,层层幻谧里、重重境空中,谁也无法丈量的时间长度。耳畔无声,风宁叶不语,轻抚着谁人梦,梦中谁人又梦谁人?

        晚霞灼红,浓墨重彩,载着雁序残下的离愁别绪,远山如黛,淡写轻描,烟气弥沦阻隔了虚实内外,天地无改。衰草凄迷错次伏倒,梅枝疏离交互相依,白墙乌瓦环绕着朱门清院,似乎仍旧是落梅坞中最寒冷却又最温暖的九冬时节。

        缓慢睁开眼,夕阳虽不甚耀眼,梓叶还是不由地伸手挡在额前,犹疑了片刻,转眸间余光一掠而过,蓦地发现梅树下伫立的浅色衣影,一瞬凉了心意。

        “怎会这样……”口中噙着絮絮数语,肘弯强撑地面吃力坐起,眩晕未尽,梓叶浅吸口气,引颈环顾四下,模糊的视线内除却“故人”一位之外,竟还东西倾颓着破碎零落的时空一方:

        愆序错乱、景物迥然,各自极不协调地拼凑在一起——东方天幕幽垠密布,春夜鸟语虫鸣;南边雷点伴着雨落,水畔夏荷盛放;北界苍旻朝云初上,梧桐披上澄黄,他似乎每一日皆会在梅林中驻足良久、良久。直到隆冬相至,这孤独才有了着落,或是二人笑语嬉戏,或是比肩月下长谈,聊生倥偬所有欢趣、伤怀,零零种种盘织、遗落,浮光片影一切的一切,触手可及,甚远相去。

        大约,花朝月期、幽岚暖翠易逝,总是人间留不住……

        “梅色傲风雪,五载随冬逝。芸筝,不知今冬时辰当好,你我是否厚积薄发,择日便可启程寻人?”清致的嗓音适时响起,慕邵衣半倚着梅树,仍披一领单衣、散一帘墨发,不必再以手做替、以墨答意,却还是笑眼盈盈,他不似融冬的沉水,反像极了暮春的清霜。

        足音窸窸窣窣,响在耳底,载欣载奔的步点,惹动满园红梅渐次吐苞盛放,花瓣纷纷洒洒、飘垂若云,仿佛一瞬寒风,拂过千树万树,她不似报春的鸟儿,反像极了司冬的使者。

        “喂——!”芸筝揉揉惺忪睡眼,虽慵懒扑闪,却掩不住几分暗自欢喜。比划着让慕邵衣留个空,挤个肩膀就近找棵树坐下,才不能失了脸面:“你看这满园里薄霜未结、绒雪未飘,为何匆匆将我唤起啊?”

        唇边止不住的搁浅微笑,顾自撤回目光不去看她,慕邵衣道:“莫不是去年谁人满心焦索,万般恳请托付与我,务必早早成行。这等扰人清梦、伤天害理之事,我才不愿应下。”

        心孤意未怯,多少有恃无恐,芸筝慌忙否认:“我、我几时说过了?!”

        “既不曾说……便权且做不虞之隙罢了。正反我瘖哑多年,若个万一失聪耳疾,也属常情。”屈伸之间真君子,让她一回又何妨?总不愿叫芸筝为难,慕邵衣徐徐摇头,“黯然”作叹

        ——“不咒自己会怎么样啊……多少不也要体谅体谅我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把你治好。”摸摸索索着急站起,芸筝脚下打滑一个趔趄,扒拉救命稻草似得顺手扯过他空悬的衣袖。

        “嗯——?”匆忙矮身,递过半臂肘弯,面容如故不改,慕邵衣依势生问:“沉虔潜心一年,修为是否大有精进?”

        白送到跟前的糖,岂有不咽下之理。偷偷撇了撇嘴,芸筝借力扶稳,掌心里回传温热,纵使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纱,鼻息里全然是淡淡的药草清香,嚅喏道:“早说了这些,是、是看机缘的……”

        “莫不是芸筝姑娘心有挂碍牵绊,亦或贪景迷花,从此易节丧志,不肯走了?”忍俊含笑,正迎上她泠灵怯切的眼眸,慕邵衣再问。

        “胡、胡说!我那是——”

        “想来今时也还需‘寸步不离’,无妨,岁月还长……”前言紧随后语,慕邵衣不禁脱口,心间浮起一丝宽慰,或许离分总有注定,也祈盼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伸手比划向前方回廊,三步并作两、一顾一背身,芸筝边思量着转开话题,边似熟客稔知轻车路,道:“那个……别、别只顾着说我,你——自从我神乎奇技,你这位翩翩大夫‘美玉无瑕’之后,是不是好多姑娘都争着抢着要嫁给你啊?”

        “你该不会盘算着,让在下拖家带口、拴儿挂女再随你一路同行,以示阵仗威武、人多热闹?”惯而随在她身后,突来此一问,当下略略发怔,慕邵衣先行择一石栏落坐,红霞倾洒天际,恰好融在棕墨色的瞳,半侧生光、半侧沉影。

        稍有点置气,一腔善意全做了曲解,芸筝道:“谁非要你跟着了!你一旦成了家,我不就可以放心走了……”

        “你要走,便不必为我牵绊……”垂目慢语,也波澜不惊,哪怕心中难免若失怅怀,慕邵衣只淡淡回答:“我自幼虔心医者之术,悬壶针砭虽不可济世安民,但俗俗草草尚能解人恫瘝,谁知辗转几经、流年交怨,到最后同样也留不住一个至亲之人。纵然不齿所谓宿命盘筹,但总也有要俯首低眉的时候,又何苦加害一个清白姑娘,为我拖累……”

        曾几何时,这空荡的重门院,岂非就是最后的埋骨冢。无意话多失言,一时懊恼,慕邵衣眉宇微蹙,正欲分说析解,芸筝却似乎更加情切:“你、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总那么孤独,旁人的闲言碎语我不听,也不信什么所谓生克相违的破道理。人一辈子那么长,我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却太短,春来夏走、秋苦无尽,若我不在时,你又只能孤身一人。”

        明明是千般悬念、百般顾虑,却非要强装豁然大度、抽身事外,悉力掩藏地再好,也逃不过心上人的法眼。近晚天凉,慕邵衣取下披衫,绕过芸筝颈后,再而系好绳扣,他所能给予的不多:“既心有挂怀,又何故要走?”

        摇头推绝,有来有往将衣裳原样还了回去,她所能陪伴的不多:“因为——我要不起你的承诺。你说无论多久都会等着我、伴着我,可是……人妖殊途、强求末路,终有一天你也会离开,之后就踪影全无,就似他一样……所以既然注定了分别,那不如早一些,为你安排得妥当些……”

        心事盘结也不过付诸一笑,正襟悦色,慕邵衣道:“人世缘尽,鬼道复始,满打满算,大约足够了……”

        “你瞎说什么!”鬼怪神祇,修缘之身自然多半感存敬畏,芸筝慌忙合掌祈祝:“上苍有灵,后土娘娘在下,说错勿怪!说错勿怪啊!”

        见她一容焦张,慕邵衣舒眉温澜,字字之间,珠玑成趣:“其实……上门的姑娘有的是,除去来此寻医问药的,或有些倾心于我的也说不定,可是我见她们体虚命气弱,定然镇不住我这克妻克子的重煞,便都遣回家去了。再者说,聊胜于无,只盼江南的严冬早至迟褪,相比从前,已然热闹许多。”

        “你——!”语噎喉下,百感杂陈,喜不是、悲仍余。

        “诺承我意、绝无更改,直到夙愿达成,只你一句,我便……安心离开。”慕邵衣唇边笑意不散,愈是遮掩,便愈是情切。

        未曾半分勉强、半分奢望,慕邵衣心知如镜,这经年转换、岁月河长,她为一个誓约所牵,却不舍用另一个誓约再复缠绊于他、负累于他。只……只怕从来事事不易,无可追回的除却东流向海的逝水,大约还有潜藏深种的寸心,连彼此都不谙不明。

        “随、随你。”芸筝轻声嚅嗫一句,眼底微热。

        “既然心忧已解,现下无事,带你去看一物,可否赏光?”

        ——“什么啊?”

        “我觉着‘馀荫园’的匾额有些残旧了,就酌量换个新的……”

        ……

        温存静默,如物外看客,心在戏中身不在。一卷一话一双人,一梅一影一寒冬,芸筝紧紧跟在慕邵衣身后,他牵起了她的手,也牵起了她的余生,二人的身影伴着话音远去,渐渐消失在破碎边缘的尽头。


  (https://www.skjwx.cc/a/85395/85395837/10043889.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