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2章：梧桐流丹
“咳咳……我不吃、我不吃……咳咳，还、还要毒死我！好坏……坏！”孩子这眼泪一开闸，可是说来就来，拦都拦不住。半张开小嘴，舌头歪垂在一边，谷米扯吊着嗓子，挤出丝丝气声，倒还真是有模有样。
“一颗蜜炙药丸，味甘微凉，助你消滞解胀，怎会毒死你？方才随口一言，诚然无心，我非什么修道禀异之人，不过常日里看过些道法典籍，对精怪异兽也略有所知，今日又难得遇上你这风狸小鬼，唬唬你而已。”这翻天覆地一闹腾，少年也有些慌了神，边俯身扶起谷米，边缓拍他的后背，以防这小家伙哭得太凶，再一时呛住。
不蒸馒头争口气，在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上，孩子的固执往往出其不意。怎能那般容易就信了，悄悄试探着将舌尖缩回，左右扭捏几下，谷米仍旧不依不挠，小脸委屈得都能拧出水来。
回想起适才这小灵精雄赳气昂、海口夸耀的样子，少年薄唇微扬，转眸一顾，渐升了语调，慢道：“更何况——谷米小兄弟有大智慧、大神通，我一介凡人匹夫，又怎敢当面造次？！”
“对症下药”，果然奏效。
“真、真的？”三言两语夸一夸，凭谁听着，心窝里都能乐开花。慢悠悠落了手，糊一把鼻涕，再用袖口蹭蹭眼角，将脸凑了上去，谷米狐疑地端量着，没等一会，又忽得抿了抿嘴，把头伸了回去。孩子的心思单纯，何来那么些花花肠子，嘴里的蜜丸渗出甘甜的滋味，这会子应也同时起作用了。
舔舔嘴唇，谷米咽了咽口水，颇有讨好巴结之嫌：“嗯……如果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坏人了，你能再给我一颗那种药丸子，好么？”言毕，小肚子一腆，谷米正准备顺着少年的袖口起劲掏底翻找，却被一下制住了手脚。
少年直身站起，收了悦色，摇首而道：“一日之量，已然服下，药极无益反弊，不可多用。”
“我是风狸，又不是凡人，多吃一点点有什么要紧？你就给我一颗嘛，嗯——再不成，我用最最宝贝的手环跟你换，好不好？”挣脱开少年的控制，谷米陪一个笑脸，要多奉承，就有多谄媚。掏掏小衫最左侧的兜兜，拎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镯子，谷米哈口气呼了呼，用手背蹭了蹭，递了上去。
哭笑不得，接过手环重新放回谷米的兜里，少年坚持己见：“不可。镯子宝贝，谷米还是自己留着，我并不需此物。”再复抬首而观，见日阳偏西，已近申时，少年略而转身，便又要离开。
吓得一个激灵，谷米慌忙攥住少年的衣角，急切问道：“诶——！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哥”？！方才可还“大个子”长，“大个子”短呢！
见微知著，这毫厘锱铢的变化，少年自然看在眼里。瞳中渐露疼爱之意，少年一手指出城阙的方向，道：“往北，去延陵城。耽搁太久，已近昏黄时分，若不即刻路，只怕入夜之前，难以抵达。”
跟着瞄了一眼北边，谷米低声嘟哝起来，没了先前底气：“如果我跟着你……是不是，每天有甜、甜——不对不对，就让我跟着大哥哥吧！”心思太浅，打什么主意早就写在了脸上。
“若随我走了，你阿姐回来，何处寻你？”少年低头看着，面持几分笑意。
“不怕、不怕！这一回，谷米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的，等过些天，阿姐耐不住想我了，自然找得到我。”话音刚落，谷米又开始着急忙活翻找起他的“百宝兜”，不一样的是，这回换作了右边的口袋。
一顿好找，谷米掏出一片形状极为普通的墨绿色叶子，晃悠两下，捋了捋前额的头发，“啪、啪”几个响亮巴掌，就黏住了。呼朋引伴，谷米得意道：“大哥哥你看，我只要把这片叶子贴在脑门上，阿姐就能找到我了！你一定不知道，其实这叶子有种特别的味道，只有阿姐能闻到，我一路走，气味就留了一路。”
“古怪稀奇的宝贝还真多……只不过，还是不可。”少年俯下身子，盯着谷米的脑门，伸手正想要揭开叶子，却被谷米一个回身躲开了，再复用手拍了拍，谷米生怕掉了。
皱起鼻子，将两手别在胸前，左不肯、右不依的，谷米还真有些生气，闷哼两声：“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呀！大哥哥，你嫌弃我是妖怪，所以才不让谷米跟着，对不对！”边说着，边使劲蹬了蹬泥地，虽然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不自在，但谷米这个鬼机灵却也知道“察言观色”，私下里转转眼珠子，不住往大哥哥的方向偷看一眼。
与这少谙世事的小风狸，可谓投缘，明明护惜疼爱有余，何来介怀之意？！忍不住伸手刮两下谷米的鼻尖，少年温声释道：“谷米怕是误会了，万物生灵，既同享普世之光，共饮川江之水，不过形貌有异，并无尊卑分别，自然没有嫌弃之说。只是，大哥哥此行确有要事在身，恐怕多有险阻危难，你若一路随我，难免会牵连其中，与你无益。”
背地里偷偷咧嘴一笑，谷米挪动着步子，复而可怜兮兮地双手黏住少年的衣角，水灵的眼睛一闪一灭，哀声恳求道：“大哥哥，是你说的，天就快要黑了，到了夜里，谷米害怕啊！说不定、说不定万一有凶猛的野狼，它会吃了我——大哥哥，真的忍心见死不救么？”
死皮赖脸、博取同情，谷米浑身上下就这么一招最管用。曾经有一位高高在上的重云大司祭，都不知道栽了多少回，“万年陈壁土，千年瓦上霜”，只要谷米说得出口，他都能想方设法给置办出来。
“若你真害怕豺狼虎豹，那么谷米小兄弟生擒‘南海一枝花’的豪迈轶事，可不就成了空谈？”少年顺势扯回了衣摆，笑意盈盈，眼眸中是说不尽的关切怜爱。
一说到“南海一枝花”，小东西不知从何舀起来的兴致，连连忙接上话茬，皱一皱眉，指正道：“不是‘生擒’是‘切磋’！虽说我还没彻彻底底打败他，但是我还小啊，阿姐说总有一天——”搓搓小手，谷米忽而不再言语，抬眼悄悄望了望少年，只怪自己又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好些不应该说的话。匆匆忙忙将原本要叽歪的一箩筐“豪言壮语”憋回了肚子里，谷米继而祈求道：“大哥哥，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我一定乖乖的！”
少年看着他，脸上渐浮为难之色。毕竟此番一次离开，不为游山享乐，若然这娃娃跟了上来，莫名因为自己一时不忍而丢了性命，岂非害了他？只是……又或者将他留在此地，万一山道之内真真存有邪祟，只怕谷米也无法应付。思量到此，少年仰首西边天幕，不由蹙眉。
“我……答应你就是，不过——”回头凝神看着谷米，少年面含些微焦色，正欲“约法三章”，却被谷米冒冒失失地一阵惊呼给硬生打断了。
“真的啊——！我就知道大哥哥最好、最好、最好了！”还未等少年言尽，谷米这头就已然欢欣雀跃，插起话来。
丑话总得说在前头，特别是针对谷米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资历颇浅的“小江湖”，定定规矩、立立准章自然不能少。一指点在鼻下，少年示意让谷米稍安勿躁，边“郑重其事”说道：“你若执意要跟着，唯有应允几事，才可随我同行：一则，凡人混杂之所，你只可化作风狸模样，藏于裹袱之中；二则，绝不滥施咒术；三则，尤不可再犯馋嘴之习。直到你阿姐前来寻你，你便随她回去，且都听好了？”
睁大了圆溜的眼睛认真听着，却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几分，待着他大哥哥字字句句说完，谷米挠了挠后脑，倏然发现不对，急忙追问：“诶——为什么不能让我化作人形啊，谷米才不喜欢蒙在包袱里！”
“可算勉勉强强答应了你，还敢挑三拣四？”两臂交叠胸前，少年轻叹口气，面露无奈之色，再而“吓唬”道：“谁让你功夫未修炼到家，这小耳朵、小尾巴，就算不吓着人，若要是哪个给臭脾气老道捉去炖了汤、下了酒，岂不惨兮兮？”
又一阵冷风戳着后脊梁骨，谷米哆嗦一个寒噤，心里边暗暗嘀咕：坏阿姐，你又骗人！他和你说的大哥哥根本就不是一种人。这种苦差事，下回还是阿姐自己出马吧！
开弓哪有回头箭、好马还不吃回头草，现在总不能撂摊子，反悔又说不跟着了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缓了缓神，谷米深深地点了点头，怯弱补上一句：“好吧……好吧……大哥哥你记住，有吃的也要分我一些，不能、不能让我饿着……阿姐说谷米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多吃点好东西，才能长得高高。”
“那是自然。若无他事，便启程吧。”强忍笑意，少年微微颔首，不知在这小家伙的心里，自己究竟几时成了盘剥奴役小苦工的坏财主了。俯身拾起谷米满地打滚时掉落地上的包袱，还没等少年将其拂拭干净，谷米见状，一副担心的了不得的模样，立马抢过包袱系在了自己身上，来回摸了摸，保证稳当了，这才放心。
无言苦笑，知是孩童天性，少年自不会同他计较，旋即往前走去。
好吃的东西可一定要攥在手里，此时的小谷米准还沉浸在天降的喜悦之中，神游敷衍着追上两步，灵光忽闪，谷米随口就问：“对了，谷米还不知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呢！”兜兜转转转了一大个圈，终于问对了一句老早该就问的。
“复姓澹台，名为长至。”少年没有回头，简而作答。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好呢？澹台哥哥？长至哥哥？澹台老大？长至大侠……”脑瓜太小，确实不适思虑过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谷米又开始犯迷糊，掰着手指盘算起来究竟要如何称呼这位大哥哥。
悠悠半晌之后，谷米方才缓过神，愣怔看一眼，瞄见澹台长至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的失了主心，急匆匆喊道：“长至哥哥！你……哎呦——等等我嘛——！”
澹台长至并未回头，只摆了摆手，示意谷米快些跟上。谷米愁苦着脸，深吸一口气，拖着沉沉的包袱，左一蹦右一跳，步子极不协调地往前追赶。
……
晚阳已近，渐染半天，闲静江南之地，少了几分喧嚣，徒添数缕清寂，高低远去之影，各自短长。
往前，是宿命之途，一旦迈出，不可回却。若时光忍顾，惟愿景致如初，留住这个晚荷时节，浅笑微含的少年人。一段沉淀了许久的故事，由此再复揭开序幕，那些从前生命中零落的记忆，不忍忘怀的她、他，以及他们，是否有缘再聚？
桐叶披霞流丹，一抹沉醉的颜色，渐迷人眼。树上，是谁身着红衣，裙摆飞扬？那双明眸，望眼欲穿，好似一湾倒映漫天繁星的清潭，这千丝万缕的挂牵，哽在喉中，盘桓心上。发丝舞动，遮住了半张脸，是看不穿的悲喜。
何顾辗转几飘零，弦音仍续曲未停。故人影如故，故人音如故，世事如棋，总有再会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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