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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57章


金戈之声骤起,是胡念先出的手。

        他说:“都不准打扰,今日我要与江弈怀打个痛快。”

        胡念人在沙场上混迹多年,喜欢用重兵,今日带上山来的是一柄快半人宽的重剑,江弈怀手中这把重刀是裴思渡的,当年裴晏如战死,他副将将那柄重八十斤的鬼头刀送给了裴思渡,裴思渡耍不动,后来就送给了江弈怀。

        此刻满是杀意的两把重兵对上,锋利地生出了一种叫人胆寒的肃杀之意。

        江弈怀手持重刀,臂膀之上的肌肉在劲装之下绷的好似层层山岩隆起,裴思渡能看见他肩上冷硬的线条,接下胡念的每一剑都凶险万分。

        铿!

        两柄凶器相撞,刀刃蹭出刺目的寒光。

        两只锋锐的碎片在天光中一闪而逝。两柄重兵承受不住对方的力道,各自崩出了一块缺口。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裴思渡却在一旁心惊胆战,只见胡念与江弈怀一道弃了兵刃,两人拎出武打架子手脚相抵地肉搏起来。

        江弈怀练刀之前拳便打得好。他拳头紧攥,手背之上青筋迸起,在白皙的皮肉下撑出骇人的青色纹理,他拳风刚劲,胡念招架不住,一个晃神就被江弈怀一把勒住了脖颈,右手两臂间坚硬的肌肉挤压着他的脖颈,像是要活生生将颈骨捏断。

        窒息之下,血不住往脸上冲。胡念整张脸都憋红了。

        千钧一发,求生欲迫使着他屈肘侧身,发狠地捶向江弈怀太阳穴。

        江弈怀垂首一躲,借着惯性一翻身,将胡念彻底翻倒在地,探掌锢住胡念的两掌,想借巧劲将他手腕卸下,胡念即刻屈膝,两腿绞紧了江弈怀的脖颈。

        两相僵持。

        裴思渡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攥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往那个方向靠。

        电光石火,江弈怀挣扎着抽出手,一把攥住胡念的后颈,猛力往前一折,嘎嘣一声,身上的桎梏都消了。

        胡念一点点瘫软下去。

        江弈怀一脚踹开他的尸体。

        刚起身就被裴思渡抱了满怀,耳边是急促炙热的呼吸,裴思渡哑声道:“你吓死我了。”

        “他打不过我。”江弈怀用尽全力,手掌还有些颤抖,他一点点捋着裴思渡炸起来的寒毛,道:“没事的,我没受伤。”

        “二位,差不多也行了。”小软红的声音适时地传来,道:“还有个能喘气的活人在这儿呢。”

        她身上衣裙血迹斑斑,脚边躺着的全是尸首,手中软剑还在往下滑血。

        裴思渡摸清楚了江弈怀没受什么重伤,就把人放开了,道:“胡念要杀你就不会留下软红的性命,咱们得先去江南大狱,不然她就……”

        “人怕是已经死了。”小软红说着扬了扬下颌,示意裴思渡从山野往外看。

        不远处的姑苏城中,黑烟滚滚地从屋檐往上冒,一滚就散入天穹之中,被日光化的不见踪迹。已经大亮的天色都盖不住江南第一楼的火光,江南的柔风一吹,竟然还有连天的架势。

        裴思渡脸色有些沉,小软红道:“江南第一楼里的人怕是已经死干净了。软红也必然不会留下。”

        “杀软红是为了封口,可胡念为什么要烧楼?”裴思渡想到了那些在楼里讨生计的丫头,她们也是可怜人。

        “只怕不是胡念烧的楼。”江弈怀从地上坐了起来,他道:“这事情背后除了胡念以外恐怕还有旁人。胡念不过是放在前面的挡箭牌,真正在江南吃倒卖‘人货’这口饭的是另一个。”

        江弈怀看向小软红,道:“你见过他么?”

        “见过。”小软红敛目思索,“白狐脸,含情目,观音唇,有些……文弱的书生气。”

        裴思渡隐隐觉得她说的这个面貌有些熟悉。

        她一面思索一面道:“好像是姓徐,叫……”

        “徐应之。”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道。

        小软红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她将腰间软剑收到了鞘中与裴思渡江弈怀道了别便走了。

        裴思渡问她:“日后你准备去哪儿?”

        小软红下了山,笑着说:“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这是周大人教的。”

        她拍了拍裴思渡的肩,道:“她说天地之大,最重要的是建个家。”

        裴思渡也在笑,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温柔。

        他甚至有些莽撞地想,什么时候建个家——

        在她走后,裴思渡跟江弈怀一道去了姑苏城转了一圈,没找着什么可疑的线索,也没见着小软红口中的徐应之。第三日,胡念失踪的消息传满了姑苏城,裴思渡坐在官驿中看着面前筛糠的师爷。

        他不说话的时候颇有两分当年身居高位的威慑,生得柔软温润,却不怒自威。

        今日两人说的是胡念失踪之事。大公子睁睁三日不见踪影,胡府已然报官了,整个江南府找了两天两夜都没找到人,而今已经顺藤摸瓜地找到裴思渡身上来了。

        “下官听闻胡大公子十月二十七那日在江南第一楼见了您与江大人一面,在此之后,大公子便不见总踪迹,那夜之后就连江南第一楼都被烧了个干净。”师爷姓贺,细皮嫩肉的还没头发,乍一看,像只刚洗干净的老秃驴。

        听完了贺师爷毫无气势的质问,裴思渡颔首道::“是,我确实在楼中见了胡大公子最后一面,后来他人就死了。”

        贺师爷大惊失色:“死……死了?”

        裴思渡轻描淡写:“是,他死了。”

        “就在姑苏郊野的山上,江大人亲手捏断了脖颈,后来还是我与江大人一道埋的。”

        堂中一片死寂,裴思渡泰然。

        贺师爷被他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吓得往后退,一把带倒了下的凳子,被江弈怀一拎住了后领。裴思渡伸手给贺师爷倒了一杯茶,他道:“别害怕,我还有话没问完。”

        贺师爷本来就跟筛糠的手已经颤不动了,他愣怔地盯着裴思渡:“您,您问。”

        裴思渡将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道:“我想知道,胡大人遇刺后府衙中可是你在做主?”

        “是、是……”贺师爷哆哆嗦嗦抿了一口茶:“是下官在作主。”

        裴思渡弯着眼冲他笑了笑,眼珠斜看他:“那为何不验尸,还坚持咬定是软红杀了人?”

        “软红自己认的罪,下官以为……”

        “你以为?这是不开棺验尸的理由么?”裴思渡步步紧逼,他眼里的寒光如有实质:“你知不知道,在胡大人府中的软红并不是江南大狱中的软红。你抓错人了。”

        贺师爷不敢说话。

        裴思渡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嗤笑一声,“还有一件事,我想贺师爷大概也不知道。”

        “我下江南明面上是为了查胡大人的死因,背地里可是要来查江南倒卖‘人货’的源头,我三日前已经查到了在江南这条链条的缺口。胡念杀我为求自保,我不得已,只能杀他。”

        “你包庇胡念,隐瞒胡审言之死,照大周律令便与之同罪,我与江大人带了圣旨,于公能将你就地处决。”

        贺师爷手一抖,茶全翻了,他往裴思渡跟前一跪,道:“大人恕罪,下官、下官是被逼的!”

        裴思渡垂眼看他,眸中神色不言而喻。

        贺师爷冲着他狠狠磕了个头:“下官那夜见了胡念一面。”

        胡审言死的当晚,胡念带着人到了贺师爷的府中,刀就架在脖子上,胡念问他:“要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是要他爹真正的死因。”

        耳边都是府中稚子的哭喊。

        贺师爷头一回感觉到这样难。胡审言这么些念

        胡念笑着道:“答话呀大人,你府上稚子都是无辜的,你再不答话,我就杀了。”

        他的夫人紧紧怀抱着孩子,一面恸哭一面求他:“老爷,你就别再查了,小叔家的孩子今年才刚满月啊,老爷……”

        于是贺师爷点头了,他不再追查胡审言的死因,借此来换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平安。

        至于胡念为何要杀胡审言。

        他们这些跟着胡氏多年的老人大概也能猜到。

        胡念是胡审言的大儿子,在北疆住的年数长。那时候胡审言一家人刚去北疆的时候都不适应,缺钱缺粮缺仆役,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胡老爷子官饷就那么多,要养一家人是定然不够的于是胡念便打起了歪主意。

        那时候胡审言在嘉陵当官,往西就是仓河。那时候仓河有个土匪头子叫刘淮山的,手里全是“人货”出不去,亟要人帮他周转。胡念就先搭上了这第一条线,干起了拍花子的勾当,直到几年前,他随着他爹的调任一道回了江南。

        才从北疆将一部分关系网牵到姑苏来,还跟姑苏当地的这些卖“人货”的老手打成了一片。

        可天有不测风云。

        他在北疆与江南做的一切都被他爹发现了。

        胡审言竟然直接将他关到江南大狱中关了半年,叫他从此不准再碰那些买卖“人货”的勾当。胡念就不明白了,那群贱人自己都吃不饱,他给他们吃给他们喝,到头来把他们卖出去怎么了?他就是养一头猪,到了年底不是还能杀了过年么?不过是将人卖出去,有什么不对的……

        后来在他娘的好求歹求之下,胡念终于被放了出来。结果他刚回家就发现,他爹竟然找到了那个跟那个□□生下来的孩子了,他光明正大地说要把那个□□生的小□□带回家。

        胡念从前就在楼中见过那小□□,知道了那个她一直为她娘恨着胡审言,准备找机会杀胡审言。

        于是胡念就给了她一个机会,叫她把那杯带了毒的茶端给了胡审言。

        毒,是他亲自弄的。

        -

        裴思渡江南之事查到一半裴思渡便接到了从北疆来的消息,皇帝万寿节,边疆四镇的藩王都要进京朝贺,曹衡而今上了年岁,已然经不起长途奔波,于是便由大公子曹闵代为入都为皇上朝贺。

        裴思渡作为魏国在洛阳的质子之一这时候不该在江南,他得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不日,他与江弈怀以及随行而来的钦差便坐上了北上的船。

        这一夜,裴思渡睡不着觉,坐在船边看月亮。

        江弈怀拎着只大氅凑到他身边给盖到了肩上。他抓住裴思渡的手,道:“怎么不睡?”

        裴思渡回握他的指尖,淡声道:“天太凉,床太冷,枕头边空着睡不着。”

        江弈怀伸手揽过他的肩,将人捆进了怀里,道:“那需要我给裴大人暖床么?”

        裴思渡靠在他胸膛,隔着氅衣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温柔,他侧着脸想去够江弈怀的唇。江弈怀轻笑了一声,抵着他的额头磨蹭,他们鼻息相交,近在咫尺,可就是有人不让亲。

        裴思渡恼怒地冲江弈怀吹了一口气,道:“逗我有趣么?”

        江弈怀闷声笑起来,他伸手轻轻揉着裴思渡的后颈,俯首吻了上去。

        少年人带着风一样的炽烈,有席卷万物的勇气,他把裴思渡包裹住了,在这漫漫寒夜,比带着光的太阳还要暖。裴思渡想抱他,却被江弈怀抱紧了,耳边的声音含糊,他听见他说:“哥,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从前那个软绵绵的孩子渐渐消失在了年月里,在光阴的磨砺下,变得比裴思渡还要高还要坚强,就像是一堵高墙,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

        裴思渡累了、痛了,就躲到墙下安眠一觉,这是他避风的温柔乡。

        他忍不住抬眼看,看着江弈怀近在咫尺的眼,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的少年人的情意,浸得裴思渡心底像是泡了醋的糖糕,又酸又甜,他勉强挣出一只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深深地吻了上去。

        夜渐深,裴思渡靠在江弈怀肩头迷糊得快睡着了。

        江弈怀把人抱在手中揉捏,像在揉只柔软的大猫,他道:“回去睡。”

        裴思渡眼皮打着架:“不想一个人睡。”

        “哥,我们找个家吧?”

        裴思渡勉强睁开眼:“嗯?”

        “我们不要回洛阳了,也不去邺城,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建个家。”江弈怀抱着他的腰晃,像是撒娇的孩子:“就咱们俩。”

        裴思渡咬住他的耳朵,声音又哑又低:“你想去哪儿?”

        “哪里都行,有你就行。”

        裴思渡也喃喃道:“有你就行……”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江弈怀在笑。厚实的胸腔在轻轻地震动,震得裴思渡心口发麻,江弈怀捧着他的脸,夜风裹缠,他在轻轻咬他的唇,小狗似的,在磨蹭的姿势里藏着爱,藏着埋在骨头里的欲。

        裴思渡在他的亲吻里睡着了,江弈怀就轻手轻脚地抱起他。他要带裴思渡踏着月色,缓缓走进梦里。

        可这个梦没做多好就被一道冰冷的刀光打破了。

        裴思渡还没完全清醒就被江弈怀一把从床上拖了起来,一把飞刀正正钉在两人先前睡的床上,刀刃上闪的光是晦暗的青色,明显是淬了毒。

        裴思渡身上的睡意全被挤出去了,他背上全是冷汗,今夜江弈怀若是没有睡在这里,他怕是要命丧黄泉。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晃,裴思渡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江弈怀比他反应更快,电光石火肩已经抽出了榻边的刀。裴思渡从袖中摸出匕首,黑暗中他看不清人脸,只能凭借感觉认出裴思渡的身影。

        两相拉扯中,一声巨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骤然撞入船面,刺客一个愣神,被江弈怀一刀砍断了脖子,头骨碎裂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裴思渡终于出了声:“今夜的人什么来头?”

        江弈怀蹲身翻了两下地上的尸体,道:“江南府衙的人。”

        “贺业要杀我。”

        江南府衙能作主的也就贺业一个人,除了他,裴思渡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调动人来大费周章地杀他。

        窗外喊杀声渐消,不出片刻,他便看见了火光,有人在船上烧了火,这样的火势,必然是有人在甲板上泼了油。

        听动静,只怕甲板上的人已经走了,火势这样大,这群人是料定自己跑不出去了。

        江弈怀起了身,将那个被他一刀砍断了脖颈的刺客踢到了门边,随即将刀抬起,狠狠往实木钉的地板上狠狠地砸去。

        只要先下到船舱,再将船舱扎穿两人就能入江。

        裴思渡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在江弈怀戳床的间隙,将屋里所有能拿来用的重物都狠狠撞江弈怀砍劈的地方。木屑飞溅,两人动静震天地将地面砸出来一个大坑,江弈怀先跳了下去,在底下接了一把裴思渡。

        两人刚站定不久,一回眼,就看见了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眼睛。

        江弈怀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他将裴思渡护到了自己身后,在头顶的“哔剥”声中,听见了冷铁出鞘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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