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游龙

昏昏沉沉睡到翌日清早，司随不敢再睡，起身见着小丫头便要去见洪夫人好道别回家去。洪夫人见着她，万般温和：“你们家还没差人来接，姑娘在我们家多玩两天不打紧的。”又见她体貌不俗，说话声音如百灵一般，不胜欢喜，便问司随何方人士、年岁婚配等事宜。司随只说一直在外流浪，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洪夫人叹惋一番，试探着问：“姑娘在范府做事总不能终老。我家有个老大，也有个老二，都是正当年，如今正缺个房里的知心人，你若不嫌弃……我和范夫人说一声。”

        司随听了忙摆手：“游龙泥猪癞狗一样的，哪里能服侍两位公子呢？”

        洪夫人见她这般言语，也就不好再多话。这时候洪让宜忽然撩开帐子往房里走来：“姑娘是嫌弃我了。”

        司随起来行礼。洪夫人觉着她这样拘谨，觉得好笑，便道：“你可知，把你从渠里捞出来，我这二小子可是把你扛在肩膀上颠儿了半天，才把你救了回来呢。”

        “二公子可是姑娘救命恩人呀。”范夫人的丫头搭腔道。

        司随唬得直接下跪，叩起头来。洪夫人哪想到她一出，眉头绞起来：“不至于。”

        司随把头磕得咚咚响。洪让宜把她扶起来：“别这样。”又说：“你若谢我，陪我去喝杯茶。”

        司随略一权衡，点了点头。

        这是洪二公子的书房，触目所见富丽堂皇；这洪让宜今日穿着天青色的袍子玄青色的裤子，看来极爱绚烂的。司随要侍茶，却被洪让宜挡住，让身边的小丫头子来。

        洪让宜看着她软玉般的十指满是红痕，又看了看她犹豫的模样：“范府把你养得挺好的，奉茶也学会了，这样一双手可惜了。”

        司随的手足无措他都看在眼里。洪让宜说：“坐下吧。”便亲自斟出三杯来，请司随饮了。她在范府每日给范家小姐念书，也常常能喝一两杯她们剩下的茶水，却未见如此甘美的。

        洪让宜见她妙目圆睁，道：“太平猴魁。范府也不常能喝到，这水也不是普通井水。”

        司随猛烈地咳嗽起来。

        “当然了，来我家做舞优，也是不能够喝到的。”又斟出一轮。

        司随捧着茶杯，欲言又止。“有话便说。”洪让宜说。

        “洪少爷是不是把奴当作了什么认识的人？”司随问。

        洪让宜饮下一杯：“只道你是在我手上逃掉的一个女人。”司随脸蛋倏忽红了。洪让宜看着她说：“是若耶溪里的一个采莲女，和你很像。你知道若耶溪的采莲女是不理人的；我们哥儿几个日前打赌无论如何要得她们应我一声，陪我等去喝个酒；好不容易让两个女子上了船来，又借故让她们给跑了。”

        洪让宜继续盯着司随的双眼：“过了没几天我去河边，见着个采莲女委实有些风致，正是那女孩儿。打听到了她家何在，便邀她来我家做舞优。不料也是没两天，掉河里淹死了。”

        “可惜……”司随缓缓冒出一句话来。

        “她是城西一个小商贾的媳妇，姓司，名随。”洪让宜把茶杯举到嘴边，缓缓喝着，双眼仍看着她。“司随。”

        司随也把茶汤饮尽：“可惜了。”并不敢去看他。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你不来我家，也挺可惜的。”洪让宜放下茶杯，冷眼盯着她：“你给我做妾，不亏。”

        司随继续咳嗽起来：“不、不……”

        “不敢，还是不想？”洪让宜冷笑。

        司随说不出话来，憋得满脸通红，双目缓缓地漫上泪珠来。

        洪让宜嘴角一勾：“幸亏你救我弟有功，又是范家的人。不然……”洪让宜眼珠子一闪，“我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司随。”

        司随颤巍巍地笑着把话题岔开：“三公子是怎么掉水里了呢？”

        洪让宜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色：“这家伙，说水塘里有个三脚金蟾停着，他想捉了给献给王爷。”司随讶然道：“真的有三脚金蟾这种东西？”

        洪让宜道：“这就是稀罕物，我们也没找着。”

        三脚金蟾——哪来的这种鬼东西，必是徐燕子弄出来的花招。这招儿倒是妙，但是得算清楚这小公子会临水又看到这断足又描金的小□□。只是他应该算不到她也会扑下水去。

        “你不会水，别跟来。”在水里浮沉的时候，他唯一和她说了这一句话。那一瞬间她仿佛真的完全不会水性，拼死在水底挣扎起来。谁能想象一个采莲女并不会凫水？

        “那位徐官人怎样了？”司随问。

        “他倒是有些志向的。”洪让宜此时脸上露出钦佩的笑容来。“他家原是广陵县正，十数年前太子行缉私之事查得他父亲办事不力，抄了家发卖了家眷，他被卖到东江边上做力夫。昨夜我打听了一下，确有此事。这小子便求了我买了他，放了他去，他得了自由便挣钱还我。”

        “赎身昨晚就办妥了。我还给他做了个大人情。”洪让宜笑道。“钱么我不要他还。但是……”洪让宜道，“他答应我要做出一番事情来。”

        “哦？”司随不禁欣喜：“他要做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洪让宜说。“今儿一早已走了。”

        “走？”司随问，“他去哪里？”

        “天地之大，男儿总有去处。”洪大少爷摇摇头。“女儿吃亏些，只能嫁人了。”他收敛了笑容：“你再想想，做我妾室，你不亏。”

        司随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昨夜竟然是永诀。曾经在寒夜的江上这样紧紧贴着的生死之交，一句再见也说不出。

        徐燕子要她活着，他自己却有更高的志向——如海燕一样搏击长空，自由地活着。只是她如今也不再是囹圄中的张家媳妇。她是游龙，也可以拥有自由的江河。

        “洪公子。”司随郑重道。“奴如今给范家做事，颇是自在，并不想嫁人。而且……”这女子莞尔：“不是所有女子都以嫁人为业。至少，目前游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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